【XMen】【CEC】純真年代(1984半AU)上部 ch1~ch3

標題/ Title:The Age of Innocent 純真年代

作者/Author:dogblack  黑狗

棄權聲明/ Disclamer:所有角色屬於X-Men系列漫畫與電影,我並不擁有他們。

類型/ Genre:正劇

分級/ Rating:PG-13

進度/ Status:連載

篇幅/ Length:中長篇

配對/ Paring :  CEC

警告/ Warning:慢熱,中長篇,非典型HE(NE)

注釋/ Notes:上部:艾瑞克視角  下部:查爾斯視角

靈感來自英國耳劇場(Earfilms)於2016在台灣演出的《幻聽夢遊》(To Sleep, To Dream)、以及漫畫裡Wanda那句:No more Mutants.。

混雜些許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的設定,不是什麼反烏托邦的厲害題材,只是個看表演看到一半開出來的腦洞。

不算是AU(或者可以說是半AU?),比較像是一個『if』的世界。以電影為主(漫畫我跳著看,時間線沒有那麼清楚),XMFC的故事已經發生,轉變點在於未來昔日裡的哨兵機器人,我不想多說,大家有興趣的可以自己看故事。


上部:The Fall(艾瑞克視角)_連載中

艾瑞克.蘭歇爾是大洋國裡奉公守法的第二階勞工,他和其餘大洋國人民一樣,疲憊、冷漠、茫然,過著日復一日同樣死板無聊的生活。然而,每到夜晚,當艾瑞克一帶上腦波接收器,他就進入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國度——飛蛾、學校、綠意盎然的花園、戰爭前孩子們的嘻鬧玩樂——還有他,那個有著湛藍雙眼的男人。

做夢在大洋國中也是思想犯罪的一種,艾瑞克知道,總有一天這些不斷重複的夢會害死自己。可是他無法停止。也許是因為他想知道夢境的真偽、也許他想想起自己的過往,又也許只有艾瑞克明白藍眼睛的X教授在夢裡隱藏的暗示。

查爾斯.澤維爾就在腦波接收器的另外一端,即使代價是付出自己和許多人的生命,艾瑞克也必須信任他、了解他、找到他。




下部:The Rise(查爾斯視角)



下一篇:上部 ch3~ch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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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

       ------George Orwell 《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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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72年

12月31日


    哈囉,這是我的第一篇日記。

    我以前從來沒有寫過日記,麗莎修女說記錄每天發生的事情,可以增進寫作能力,建議我試試看。她稱讚了我上次寫的作文(我猜是因為我是全班唯一一個認真去寫的人),禮拜一寫作課後還特別把我留下來,拿了這本筆記本給我。

    不知道耶,我以前的筆記本封面都挺爛的,這本看起來很高級,很漂亮,看起來像是那種擺在書店櫥窗上的精裝書,摸起來很舒服。

    我會把它藏在枕頭套裡面,要不然會被三年級那群蠢貨翻出來。

    明天就是一九七三年了,幸好我靠窗睡,等一下還能看到一點點時代廣場的煙火。每一年倒數的聲音都很大,好像整座紐約城的人都還醒著,跟我一樣,數著手指期待新的一年到來。

    我的新年新希望是:希望露西她們能閉上嘴,別再叫我紅髮怪胎。

    真不知道這個綽號從哪裡來的,明明我又沒在這裡用過我的⋯⋯(這裡被塗抹過,字跡無法辨識),要是我能用,她們就死定了,我會讓她們以後看到我都只能尖叫。

    好了,要熄燈了,那就先寫到這裡。

    新年快樂,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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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四點三十分,天色亮了一些,卻還是一片陰鬱,昨夜的渾沌尚未散去,沈沈的壓在紐約這隻灰色巨獸身上。夏季日出總是來得比較早,過了一會兒,天際隱約泛起一絲白茫,再過半分鐘,夜色逐漸退開,拉出白光,然而灰濛依舊盤踞著高樓中間那塊四四方方的天空。紐約特有的方格狀蒼穹像是街角的積雪,混雜著骯髒的屎尿,混濁的讓人噁心。

    時間還沒到,但是艾瑞克.藍歇爾(Erik Lehnsherr)早已清醒,這是他長期下來培養的習慣——或者也能說是所有大洋國人民的習慣。要是再晚一點,人們頭上那頂腦波接收器就會開始導入電流,電力不強,卻也夠受的了,尤其是在剛睡醒,腦袋還是一片混沌的時候。

    艾瑞克幾年前才從三階勞動者晉身為現在的二階,高高興興搬來靠近市中心的凱旋大樓。當時,凱旋大樓在他眼中堪比豪宅,一樓有中庭、有兩台公共電梯、每一層樓還有飲水機⋯⋯,比紐約市郊區的「蟲窩」好上不知道幾倍。後來住久了,艾瑞克發現一切都只是幌子:中庭是居民的垃圾場和公共便池、公共電梯壞了幾十年從沒修過、飲水機的水有屎尿的味道⋯⋯。他倒也沒有太生氣,畢竟這就是大洋洲政府常用的把戲:美麗的外在、腐敗的內在。

    原本艾瑞克住在「蟲窩」附近,是個又髒又亂的地方。「蟲窩」的原名他早忘了,在他的印象中,市郊那塊惡氣沖天、雜亂無章的區域就叫這個名字。大洋國的人民厭惡「蟲窩」,彷彿它是首都紐約姣好面容上的一顆鼻屎:又黑又大,死死黏在鼻腔上。挖的力道太淺無法根除、挖得太深,又會鮮血四濺。

    不過這只是表面,所有人都知道,唯有「蟲窩」裡的黑市才能讓他們生存。首都的居民需要黑市裡販賣的刮鬍刀片、橄欖油、髮帶、抗生素、萊姆酒和琴酒⋯⋯又或者是偶爾一次廉價的享樂;尤其是一九八四這一年戰爭特別嚴峻,首都採取的分配制度更為嚴苛,多數人根本無法靠著那零星的補給活下去。

    艾瑞克仰躺在床上,睜著眼,滿身是汗。他想著「蟲窩」、想著星期六剛入手的刮鬍刀刀片、還有那一小罐藏在地板下的萊姆酒⋯⋯,他什麼都想,就是不願意再去記起剛才睡夢中的那座莊園。

   我不應該做夢的。他翻了個身,懊惱地想:總有一天我會被自己害死。

    單人床床邊亮起了一個長方形的透明螢幕,上面的數字從『04 : 59:00』開始一秒一秒的增加。艾瑞克正巧翻過身,沒有注意到,等到數字跳到『05:00:01』那一刻,微弱的電流立刻從他頭上的腦波接收器竄出。

    『編號 M 169 延遲起床,扣信用點數  五點。編號 M 169延遲起床,扣信用點數  五點。編號 M 169 延遲起床,扣信用點數⋯⋯。』

    「媽的!」艾瑞克爆出髒話,腦袋刺痛。他扭動的往透明螢幕爬去,伸出左手內側,壓在螢幕旁的凹槽裡;清脆的「嗶」聲後,剛才的機械女聲總算停止高分貝的廣播。它降低音量,平板的說道:『變種人艾瑞克.藍歇爾,大洋國編號 M169,身份確認。』

    艾瑞克狼狽地爬起床,他將左手內側壓在頭上的接收器上;身份確認後,透明塑膠材質的環形接收器亮起綠燈,位處額頭中央的接合鎖「喀噠」一聲左右分開;艾瑞克迫不及待的將腦袋上的機械拆掉,放鬆似的吐了口氣。

    他曾聽說過,有人只是晚上作夢,不小心洩漏了心思,大半夜mind police就破門而入,將那個什麼都還沒做的可憐蟲拖進友愛部。

    『早安,M 169,距離法定上班時間,還有  三十分鐘。』機械女聲說:『預祝您有個愉快的一天,願所有榮耀歸諸於  大洋國政府。』

    「操你的早安。」艾瑞克嘟囔。

    時機掌握的剛好,透明螢幕正好開始播放滂礡的大洋國戰爭進行曲,完美蓋住艾瑞克的咒罵聲。艾瑞克哼了聲,心情好上一點。他抓起毛巾,在熱血澎湃的女高音中、哼著調子走進淋浴間。

    依法規定,所有配給給二階勞動者的房間都不能大於六坪。為了省麻煩,凱旋大樓的住戶不論人類或變種人,房間隔局和傢俱都一模一樣: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一個極小的流理台、還有一個窄到幾乎不能翻身的淋浴間;當然,還有家家戶戶必備的透明顯示幕和腦波接收器。

    比較幸運的住戶能擁有一扇小窗戶,艾瑞克自認幸運,因為他的淋浴間裡有一扇氣窗。那扇窗只有他的上臂大小,位置極高、幾乎要貼到天花板,就連艾瑞克都要墊起腳尖才能推開玻璃。

    但是艾瑞克還是喜歡這扇窗,每次開窗時,他都能感受到外頭微風撫過臉頰,帶來了一點自由的味道。有時候起床早一點,時間充裕,艾瑞克會用手抓著窗沿,遠眺紐約市景。

    戰爭過後,城市毀了一半,殘存的高樓也被大洋國政府一一打掉,只留下「友愛部」、「和平部」、「真理部」和「富裕部」四棟主要政府機關矗立於市中心。那三棟大樓瘦長鋒利、外層鋪上一層玻璃,在微弱的陽光下閃著光。艾瑞克覺得它們非常醜,像是外露的腐蝕鋼筋,透露出華美磚瓦下紐約的破敗和傾頹。

    艾瑞克打開窗後,快速脫掉衣服,將左手壓在蓮蓬頭旁的凹槽中。隨著「嗶」聲響起,機械女聲再次開口:『M 169,冷水淋浴,扣 信用點數十點。』

    蓮蓬頭流出黃色污水,艾瑞克等了一會兒,等到水質變得稍微清澈一些之後才走進水中。他快速解決沖澡,擦乾身體,再將裝有父母照片的掛鏈掛回脖子上,最後套上政府統一規定的灰色連身工作服。

    他走近洗手台,泛著黃漬的鏡子上映出他的身影。艾瑞克.藍歇爾體格精壯高挑,他蓄了半張臉的落腮鬍,只露出一雙灰綠色眼睛。偶爾「蟲窩」的女孩會因為這雙眼睛和他的身材主動上前,然而除了色彩,這雙眼裡沒有任何吸引人的部分;艾瑞克的眼裡一片死寂,就跟其餘大洋國人民一樣,佈滿陰霾,彷彿過往的陰魂在他們眼底盤踞不去。

    艾瑞克拿起刮鬍刀——天知道他有多久沒刮過鬍子了——隨後他還是放下刮刀,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希望昂貴的刀片就這麼被浪費。思索片刻,艾瑞克手指微微一勾,新買的刮弧刀片就飛了出來,在空中捲成一圈,卡進洗手台上方的海綿裡頭。

    艾瑞克將塞有刀片的海綿放進口袋。他走向淋浴間角落,蹲下身,神色微微鬆動,冷峻的五官露出一絲溫柔。

    「哈囉,小傢伙。」他悄聲說。

    角落有一株纖細的小花,在混凝土和磁磚的縫隙中破土而出,正處氣窗下方。此時藍色的小花苞微微綻開,陽光灑落,估計再過幾天就能完全盛放;艾瑞克十分開心,他非常喜歡這種藍,很熟悉,像是曾經的天空,又或者是某人眼珠子的色彩,清澈而真誠。

    然而艾瑞克什麼都想不起來,他想不起來湛藍的天空、也想不起來那個有著藍色眼睛的人。就像他脖子上的掛鏈,裏頭裝著一男一女的黑白照片;艾瑞克知道那是他的雙親,他也隱約記得父親煙斗的味道和母親廚房裡的香味,卻也僅此而已;對他而言,照片上的男女只是被冠予父母名號的兩個陌生人。


    就像往常一樣,艾瑞克準時在五點半抵達車站;當他到達時,工人們早已在等待線上排兩條好整齊的隊伍,人人眼神空洞,緊閉雙唇,彷彿臉上也套著統一規制的灰色制服。遠處傳來了老舊電車的煞車聲,艾瑞克連忙加快腳步,加入變種人那一列的隊伍;他站在一名肥胖又長滿鱗片的男人後頭,跟著挺直身軀,目視前方。

    長著鱗片的肥胖男人察覺艾瑞克的到來,他沒有回頭,只是晃了晃尾巴。「早安。」

    「你也早,湯姆。」艾瑞克控制著表情,輕聲回覆。

    兩人沒有繼續對話,靜默地等待電車到站。等到車門開啟,亮起綠燈,照慣例先由人類上車;緊接著轉為黃燈,剩餘那排變種人才緩慢而僵硬的走進車廂,朝設有腦波接收器的黃色長椅走去。

    艾瑞克坐在靠牆的位置,用左手上的身份晶片確認身份後,拿起椅子上的接收器戴上。這是最近幾年的新政策,據說曾有變種人在施打第五型抑制疫苗後,於回家的途中失控,在車廂裡大肆屠殺,造成慘烈傷亡;此後所有變種人在大眾運輸工具上都必須戴上腦波接收器,當一偵測到可能的危險,就會立即啟動電擊,當場擊斃潛在反叛份子。

    「借過。」湯姆·帕森斯從另一端上車,龐大的身軀吃力的移動,跨過車廂地板上一名女孩光禿禿的翅膀,來到艾瑞克身邊坐下。位置很擠,帕森斯的長尾巴被迫貼著艾瑞克,甚至還不自覺的來回揮動,一下一下小弧度的拍打艾瑞克的小腿。

    帕森斯的尾巴凹凹凸凸,鱗片中央裸露出一塊一塊的肉色。艾瑞克被他拍打得有些刺癢,但是他沒有出聲、也沒有移動右腳——他不願意提起帕森斯的殘缺;他的尾巴上原本長著一排恐龍般的尾刺,為了維持社會秩序,政府將這些尾刺從肉裡一根一根拔出;這並非針對任何人,大洋國政府一如既往的公正,只是為了人類居民的安危,政府必須清除變種人能作為武器的身體部位:例如帕森斯的尾刺、那名靠窗女孩翅膀上的羽翼、還有對面閉眼女人的十根指頭。

    電車搖搖晃晃的經過市中心,穿過三棟主要機關大樓。建築物狹長的陰影覆蓋在人們臉上,又緩慢抽離,留下一張張空白的面容。艾瑞克看著對面的車窗,也許是因為髒污、又或者是外頭陰暗的街景,他的身影在玻璃上極為朦朧,幾乎消失。

    「藍歇爾⋯⋯。」

    艾瑞克聽見帕森斯的叫喚,愣了一下,卻依舊直視前方。「噓,別說話。」

   「昨天⋯⋯昨天晚上,莉莉的腦波接收器傳出黃色警報。」

    艾瑞克一驚,詫異的轉過頭。帕森斯垮著肥厚的肩膀,透明的腦波接收器在他的頭顱下顯得極為緊繃,彷彿即將壓碎他的腦殼。半晌,帕森斯才輕聲說:「莉莉是變種人。」

    「你的女兒她⋯⋯?」艾瑞克有些遲疑,但還是小聲問道:「她不是打過疫苗了?」

    「我不知道,」帕森斯垂下眼,尾巴蜷曲了起來。「她去年才施打過第六型疫苗,體內的變種細胞應該完全被清除了⋯⋯。」

    帕森斯死咬牙根,試圖維持臉上平淡的神情,卻硬是憋紅了一張臉。艾瑞克注意到對面的女人已經抬起頭,他連忙扯了扯帕森斯的袖子,示意他閉嘴。

    「和平部今天早上帶走了我的女兒。」帕森斯沒有妥協,庸碌肥胖的面容彷彿燃起火焰。「莉莉的能力是腦內變異,政府會為她進行特訓和實驗,然後我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兒就會被送上戰場——!」

    帕森斯克制不住情緒,鱗片開始往身體各處蔓延,喉頭也發出猛獸般的嘶嘶聲。艾瑞克一見情勢不對,右手握拳,帕森斯左手腕的鐵錶開始縮緊、不斷縮緊,直到帕森斯因為手腕劇痛而回神,艾瑞克才放開手。

    但已經來不及了,兩人的腦波接收器感應到變種能力啟動,立即通電進行懲罰。艾瑞克使用的能力較輕,腦袋只有短短幾秒鐘的劇痛,但是帕森斯卻持續了好幾十秒;強力電流讓他痛得倒地,淒厲喊叫,不顧尊嚴的請求原諒,甚至大力讚揚政府對女兒的處置。半晌,懲罰結束,帕森斯已然昏死過去,口吐白沫,在地上微微抽搐。

    『編號 M169,輕度違規使用變種能力,扣信用點數  五十點;編號 M108,重度違規使用變種能力,扣信用點數  二百點。』

    車廂內響起廣播,沒有人看向慘遭電擊的艾瑞克和帕森斯,所有乘客依舊維持著空茫的神情、直視前方。廣播連續重複三次兩人的罪行,停頓片刻,又再次響起。

    『願所有榮耀歸諸於  大洋國政府。』

    整個車廂的人就是在等待這一刻,不論人類或是變種人的表情由呆滯轉為狂熱;他們立即起身,臉往上一抬,用力跺地,欣喜地吼叫:「願所有榮耀歸諸於大洋國政府!」

    在整齊劃一的站立姿勢中,唯有艾瑞克和帕森斯沒有起身。艾瑞克疲軟的倚著牆喘氣,眼前的畫面讓他想要大笑,他想嘲笑這群愚蠢的狂熱份子——尤其是身邊的變種人!他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的同胞會如此盲目?為什麼像是一群被圈養的羔羊?變種人應當是演化過後的高階物種——

    不!快停下!

    這些危險的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艾瑞克冒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當他開始做夢之後,一些古怪的想法開始出現在腦袋裡,而且愈來愈無法克制。

    遠處有幾名人類轉過頭,似乎在打量坐在原位的艾瑞克。也許是mind police,人類之中總是參雜著一些mind police,專門逮捕可能犯下思想犯罪的潛在犯。艾瑞克立刻撐著牆起身,不穩的搖晃幾下,接著挺直脊背,用力跺地,眼睛標準的看向斜上四十五度角。他聽見自己扯開喉嚨大吼:「願所有榮耀歸諸於大洋國政府!」

    那些人類收回視線,艾瑞克暗自鬆了口氣,坐回位置上。帕森斯瑟縮在他的腳邊,龐大的身軀蜷曲的如同一名嬰孩,艾瑞克想要扶起他,卻又不敢再隨意亂動,只能僵硬著坐直身體。

    電車逐漸駛離市中心,建築物的陰影在車廂裡閃動,切割著紐約僅存的光線。帕森斯龐大的身軀彷彿在晃動的光影中逐漸消散,每一道照進車窗的狹長陰影,都在碾壓他臉上僅存的不甘,隨之而來的光亮洗刷掉這些多餘的情緒;最終,當帕森斯睜開眼時,眼睛裡頭沒有明暗、只有一片空蕩的灰濛。

    帕森斯坐回位置上,兩人沒有交談、就連一個眼神都沒有交換。艾瑞克和其他人一樣呆滯的盯著窗戶,在靠近「蟲窩」的街區,他看見三階勞工排隊行走的隊伍;遠遠看來,這群腳步蹣跚的勞工彷彿是一條漫長的、彎曲的小徑;而他們的身影幾乎被後方那片黯淡無光的巨大天空吞噬殆盡。

    艾瑞克曾經是三階勞工,他知道這條回家的道路有多麽艱辛;那時他總會在隊伍裡欣羨的望著緩慢經過的電車,期待著坐進車裡的一天;如今他已經有了搭乘電車的資格,卻什麼都沒有改變,像是那道鋒利的天際線,不論是破曉抑或日暮,都不曾染上一絲亮麗的橘紅。


附註:

1.首都紐約:此文中設定華盛頓已毀,遷都紐約。

2. 大洋國:一九八四原著的梗,大洋國包含美洲、英國、非洲南部和大西洋群島;東亞國是中國、東南亞、日本、蒙古;歐亞國是剩餘的那些歐亞大陸。基本上這三個國家沒有特別邊界,一天到晚在打仗,領土常常變動。不過這其實跟本文沒有太大關係,後文會解釋。

3. 友愛部、富裕部、和平部:一九八四原著梗,友愛部就是審訊部門,任何有犯罪(尤其是思想罪犯)會被送進這裡重新改造;富裕部負責經濟發展;和平部則是負責戰爭,此篇文中也負責變種人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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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1973年

1月16日


    我恨這個世界。

    因為前天被關禁閉的關係,我少寫了三篇日記。應該沒關係吧,關禁閉那幾天根本沒什麼好寫的,我就只是一直在抄聖經而已。

    星期五下午上完數學課,露西又在廁所攔截我,她扯我的辮子,笑我是個沒爸沒媽的紅髮怪胎。真可笑,她有什麼資格嘲笑我?全世界都知道她媽是布魯克林的whore!

    總之我們兩個在廁所裡打了起來,我實在太生氣了,差點失控。幸好在我拆掉水龍頭和門板之前修女就衝了進來,要不然我就會曝光⋯⋯!天啊!現在想想還真可怕!我可不想被送去解剖!

    我下次一定要好好克制住自己的憤怒,千萬不能再出現一樣的情況了。

    噢,對,今天還是有發生一件好事。

    我那個笨蛋弟弟從寄養家庭跑出來(沒錯!大白癡!他竟然用跑的!氣死我了!),他偷偷塞了一塊巧克力給我,還說要幫我揍露西。雖然我很開心,可是我還是狠狠罵了他一頓,然後把他趕走。

    那個白癡,希望他控制好自己,別再被送回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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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紐約市,沿著哈德遜河(Hudson River)往北方行駛一個多小時,就會到達艾瑞克工作的兵工廠。這裏以前是座機場,寬大的跑道炸毀了一半,剩下另一半的柏油上頭也佈滿碎石、雜草叢生;幾架燒得焦黑的噴射機殘骸還停在角落,覆蓋在機體上方的巨大帆布如同裹屍布,上面被噴上了鮮紅的「榮耀歸諸大洋國」字眼。

    其中一架殘骸是代號『黑鳥』的SR-71美製戰略偵察機,每次經過它,艾瑞克都會克制不住自己,放慢速度多看兩眼;雖然現在機身只剩下幾塊掉了漆的鈦合金鑲板,艾瑞克腦中卻存在著這台黑色猛禽以超音速飛行的優美姿態,景象歷歷在目,彷彿他過往的人生裡也曾經存在一台完好無缺的『黑鳥』。

    也許我曾經搭乘過這種飛機。艾瑞克想:說不定我是駕駛員,和我的夥伴在這架飛機上執行過很多次秘密任務⋯⋯。

    艾瑞克意識到自己又在走神,立刻收回思緒,懊惱不已,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個巴掌。

    大洋國政府提倡工作,反對一切不切實際的想法;艾瑞克還指望著在明年之前升級成一階勞工,負擔不起任何信用點數的損失。他收回視線,加快腳步,抵達位於塔台後方的工作機棚;艾瑞克拉開鐵捲門,機棚裡空無一人,只有一座又一座的廢棄金屬——這些都是他這星期的工作份量。

    艾瑞克莞爾一笑,突然想起帕森斯家的小女兒莉莉、那個剛被確認為變種人的女孩。前幾天艾瑞克才在凱旋大樓裡遇到她和她哥哥,兩個人手牽著手,正要出門上學;一見艾瑞克,兩人還興奮地揮手,邀請這位面冷心善的鄰居大叔到家裡吃晚餐。

    莉莉那個小姑娘很害羞,漂亮的金髮扎成一隻小馬尾,和她哥哥的黑髮和開朗截然不同。之前艾瑞克去他們家幫忙修水管,兩兄妹還送給他一張卡片,也是一樣有著花朵和稚嫩的筆跡,色彩卻十分單調,只有黑色——艾瑞克知道,那隻黑色麥克筆是蘭登家孩子最寶貴的文具。

    進了和平部的變種人就等於屍體。

    艾瑞克想著莉莉的臉,那張純真的面容會像其他上百萬張臉孔一樣,埋葬於戰爭之中,逐漸遭人遺忘。

    熟悉的灼熱又再次充斥艾瑞克的胸膛,他狠狠閉起眼,咬緊牙,做了十多個深呼吸,才將這股幾乎爆炸的情緒壓下。此時,那張泛黃的小卡顯得格外刺眼,艾瑞克將它惡狠狠揉成一團,遷怒似的跟著玻璃罐一起砸進水桶裡。

    重物撞擊的回音在空曠的機棚迴盪,失去憤怒後,艾瑞克的腦袋再次陷入一片茫然。他提著鋁製水桶,站起身體,眼神空洞的環顧四周;這裏是他工作了將近十年的地方,這幾天愈來愈陌生,艾瑞克不只一次覺得煩躁——死寂呆板的世界、愚蠢盲目的人群都讓他煩躁。

    艾瑞克同時也感到害怕,他害怕mind police會衝進家中、將他拖進友愛部審訊;他害怕政府、害怕人類、也害怕著疼痛和死亡,然而最讓他恐懼的⋯⋯卻是憤怒而陌生的自己。

    別想這麼多。艾瑞克也只能照慣例安慰自己:多做事,少作夢,一切就會安然無恙。

    他不自在的調整頭上的腦波接收器,收回紛亂的思緒,提著水桶往回走——這小小的插曲已經讓他少賺了至少二十個點數。突然,水桶裡傳來了微弱的撞擊聲,一開始艾瑞克還以為是錯覺,但是這陣聲響卻愈來愈劇烈,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放下鋁桶,仔細查看。

    水桶裡滿滿的都是星砂和貝殼,還有一把塑膠沙鏟以及破碎的玻璃罐。艾瑞克困惑不已,同時又覺得低頭看著水桶的自己像是白癡;安靜了一陣,桶子裡又再次傳來撞擊聲,艾瑞克拿著沙鏟隨手攪了幾下,卻什麼也沒看到。

    當他翻開幾塊螺旋狀的白色貝殼時,鵝黃底黑色紋路的翅膀冒了出來,緊接著一隻活生生的飛蛾從貝殼和沙堆裡掙脫。牠拍了拍黃色的翅膀,動了動觸角,接著搖晃的往天空飛翔。

    艾瑞克驚呆了,他像個傻子一樣呆愣著望著那隻飛蛾。他記得牠,牠來自他的夢境,來自那座美麗的莊園。

    黃色的飛蛾振翅往天窗飛去,身影在微弱的天光中逐漸縮小;空中的灰塵彷彿成為襯托牠的行星,沿著光線緩慢飄浮轉動。整間機棚的光輝似乎都集中在這片小小的窗戶下方,飛蛾的趨光性使牠往最明亮的地方前去;牠用盡全力拍著翅膀,不斷往上、不斷往上,直至鵝黃色的磷翼與光亮合為一體。

    艾瑞克搖晃的跟在飛蛾後方,他停在天窗下,仰著頭,盯著飛蛾消失在光輝之中。那陣暈黃的光芒彷彿朝他蔓延,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襲來,艾瑞克踉蹌幾步,接著徹底失去意識。

    當艾瑞克張眼,他知道,他又在作夢。

    大洋國頹敗的城市裡只有灰色,綠意早在污染下消失殆盡。然而在夢境中,蒼翠的草原一展眼前,參雜著金黃的芒草,秋天落日又為它們覆蓋上一層淡淡的橘紅;秋風拂過,蕩起了一波又一波金綠交雜的波浪,驚起幾隻覓食的麻雀。

    艾瑞克對這裡十分熟撚,他從樹蔭走出,沿著小徑一路往右,過了幾分鐘,波光淋漓的湖泊就出現眼前。湖邊有一棵參天巨樹,枝枒茂盛,幾乎遮蔽了三分之一的湖面;暮色緊追著艾瑞克的腳步,悄悄為這片景色染上豔麗的色彩。幾隻綠頭鴨搖搖擺擺地從樹下走進水裡,擺動著雙蹼,在倒映著夕日的水面上拉開一道道墨藍色的漣漪。

    很適合看書的地方。一個念頭閃過艾瑞克腦海,他產生一股衝動,想繞到大樹的另一邊去看看。

    也許那裡有人在看書。

    他從未在夢境裡看過任何人,可是他覺得這裡不該這麼安靜——應該充斥著各種聲響,像是孩子們嘻鬧的聲音、火焰爆炸的聲音、重機咆哮而過的聲音、大夥兒爭吵大笑的聲音⋯⋯。

    此時那隻鵝黃色的飛蛾再次出現,牠在艾瑞克面前飛舞,接著朝小徑深處飛去。艾瑞克習慣性地跟著牠走,每一次都是牠帶領著他去探索這個夢境,一點一滴的吹開夢裡的迷霧。

    走出樹叢後,小徑擴大,成為鋪著石板的大道,一棟古樸莊嚴的哥德式建築矗立在前方。艾瑞克從側門繞到前方,站在圓環型的車道上,遲疑地打量這棟古老的三層樓莊園;黃磚藍瓦的建築上攀爬著綠藤,二樓有扇方型大窗,厚重的窗簾覆蓋在玻璃上,只留下一塊小縫。隱約間,彷彿有視線從縫隙往外窺伺。

    艾瑞克走向紅銅色的大門,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手用力敲了敲。等了許久,沒有人來應門,他又再試了一次。

    第二次的結果依舊相同,艾瑞克不死心地嘗試了第三次、第四次⋯⋯,一直到第七次時,他耐心全失,後退了幾步,正好看見一隻掀開窗簾的蒼白手掌。

    「嘿!」艾瑞克朝二樓大吼:「嘿!二樓的傢伙!我看到你了!」

    窗戶後方閃過一個人影,沒有任何回應。正當艾瑞克打算繼續吼叫時,莊園大門卻緩緩敞開。飛蛾率先往黑暗的屋子裡飛去,艾瑞克遲疑地看了半天,才邁開步伐跟上。

    當他前腳一踏進屋內,銳利的刺痛感立刻穿過腦袋,阻止他繼續往前進。

    艾瑞克知道,他該醒來了。

    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劇痛,艾瑞克捂著頭、瑟縮成一團。眼前美麗的莊園開始一塊一塊的崩塌,落入無止盡的黑暗之中;只有那隻飛蛾慌亂地在艾瑞克身邊飛舞,鵝黃色的小翅膀彷彿成了黑夜裡微弱的光暈。

    艾瑞克模模糊糊地看著那團黃色的光暈,伸出手,卻什麼都沒抓到。


    『編號 M 169 延遲起床,扣信用點數  五點。編號 M 169延遲起床,扣信用點數  五點。編號 M 169 延遲起床,扣信用點數⋯⋯。』

    「媽的!」

    劇痛竄過腦袋,艾瑞克立刻從床上跳起,快速衝到螢幕旁關掉鬧鐘系統;接著他往回一倒,滿身是汗的仰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著氣,目光空洞的盯著長滿壁癌的天花板。

    『早安,M 169,距離法定上班時間,還有  三十分鐘。』機械女聲從透明螢幕傳出,『預祝您有個愉快的一天,願所有榮耀歸諸於  大洋國政府。』

    當刺痛感從腦袋完全消退後,艾瑞克才搖晃的起身,坐在床沿,將臉埋進雙掌之中。他拼命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記憶卻一片空白,只有一些關於卡片和飛蛾的片段閃過,拼湊不出完整的畫面。

    這裏是我家。艾瑞克茫然地想:怎麼可能?我不是還在工作嗎?

    他不敢置信地將手臂放在螢幕凹槽上,再次確認自己的信用點數——確實增加了七十點,那是他工作一天的薪水,代表昨天艾瑞克的的確確做完了一整天的工作份量。

    可是他什麼都想不起來。

    冷汗滑過艾瑞克的後背,身上還沒換下的工作服被汗水浸濕,散發著臭味。他無暇顧及整潔,只是拼命轉動腦袋,他記得在工作機棚裡出現的飛蛾——那本該是專屬夢境的生物,現在卻越過了現實與幻覺的界線,爬進了他的真實人生。

    政府不可能放過精神異常的變種人,如果有人起疑,艾瑞克絕對活不過一天。

    死亡的威脅彷彿擠壓著艾瑞克的肺部,讓他無法呼吸。艾瑞克懊惱的扯著頭髮,死命敲打額角,接著開始失控的翻箱倒櫃;他將所有東西翻的砰砰作響,彷彿昨日消失的記憶就藏在某個積滿灰塵的角落。

    最終,隨著上班時間逐漸接近,艾瑞克只能放棄。他煩躁不已的將手裡的書本砸在地上,匆促地走進淋浴間,洗了把臉,連早餐都沒吃就急急忙忙的離去。


    艾瑞克才剛衝下階梯,就在轉角處被人一把拉住。

    那是名中年婦女,泛著白絲的棕髮梳成標準規範的髮髻,身上穿著跟艾瑞克一樣的灰色工作服——她是帕森斯的妻子,艾瑞克樓下的鄰居。

    「蘭歇爾先生。」

    「帕森斯太太。」帕森斯的妻子是個人類、或是施打疫苗後能力消失的變種人,艾瑞克分不清,他也沒有興趣知道。他禮貌性的停下腳步,冷淡的說:「早安。」

    「我的丈夫他⋯⋯!」

    「我愛莫能助。」艾瑞克知道她想說些什麼,連忙打斷她,「妳也不該向我說這些。」

    中年婦女神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後退幾步,捂著嘴,開始嘶啞的啜泣。見狀,艾瑞克十分無奈,帕森斯昨日在電車上的言行過於偏激,政府不可能放過他——艾瑞克也已經盡力了。

    他們位處監視器死角,但是中庭另一端仍有其他住戶。艾瑞克眼尖的發現後方有扇門板微微晃動,似乎有人在裡頭偷偷摸摸的往外打量;他立刻轉身,用高大的背影擋住哭泣的帕森斯太太,阻隔後方不安好心的視線。

    「別哭。」艾瑞克拉住幾乎昏厥的女人,放軟語氣,用極輕的音量說:「除非妳想讓妳兒子也失去母親,否則別哭。」

    這名婦女如今只剩下兒子,艾瑞克的話使她渾身一震;帕森斯太太咬緊牙根,狼狽的擦乾眼淚,主動鬆開艾瑞克,往後方退開。

    「抱歉,我有低血糖的老毛病,謝謝您幫助我,蘭歇爾先生。」帕森斯太太露出一抹冷淡而有禮的微笑,朝艾瑞克頷首。「願所有榮耀歸諸於大洋國政府,也祝您有個愉快的一天。」

    「您也是。」艾瑞克也跟著拉開兩人的距離,「願所有榮耀歸諸大洋國政府。」


    因為帕森斯太太的拖延,讓艾瑞克差點錯過上班的電車。

    在車門關上的前一秒,他長腳一跨,成功地擠進車廂。他那副狼狽的模樣引來其他乘客的注目,人們眼神銳利,如同刺刀,彷彿想在艾瑞克身上戳出一個又一個的窟窿,挖出所有不合規制、能夠舉報的東西。

    艾瑞克察覺到那些懷疑的視線,他抑制著喘息,不安的左右看了一圈,試圖將自己融入人群。角落那排黃椅上零星地坐著幾名變種人,艾瑞克往那個方向前進,然而當他一擠進人類之中,卻立刻引來一陣騷動;所經之處,人人退散,他們臉上都帶著毫不掩飾的恐懼,唯恐艾瑞克就是下一個失控殺人的變種人類。

    等到艾瑞克戴上腦波接收器後,人類明顯鬆了一口氣,騷動才逐漸平息。如同預料,蘭登今早沒有出現在電車上,沒有了這名體型龐大的鄰居,艾瑞克靠牆的老位置顯得寬敞許多;當眼角瞥到身邊的空位時,艾瑞克內心一片茫然——他無法有其他反應,無法哀傷、無法憤怒,久而久之,當熟悉的人們消失時,艾瑞克也只能以茫然來應對。

    電車搖搖晃晃地行駛到紐約市郊,三階工人排隊行走的身影再次印入眼簾。隨著太陽逐漸露臉 ,蔓延好幾公里的「蟲窩」也漸漸清晰,一塊一塊充當屋頂的破爛帆布在風拂下鼓動,早餐的炊煙裊裊升起,往蒼白的天際線飄去。

    同時,電車緩慢的停下,車門開啟——這是離開紐約市的最後一站。幾名身穿灰色工作服的人類魚貫而入,慢吞吞地走向各自的座位上,神色是一貫的呆滯。

    在微弱的晨曦中,艾瑞克又看到了那隻飛蛾。

    牠在窗外拍打著翅膀,不停上下飛舞。艾瑞克震驚不已的瞪著牠,接著渾身一顫,驚惶地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他僵硬地坐直身體,抓緊褲管,冷汗直冒,不停在腦中說服自己一切只是幻覺。

    然而,在車門關上的最後一刻,艾瑞克像是瘋子般拔下腦波接收器,擠開人群,衝了出去。

    外頭早已沒了飛蛾的身影,只有蒼白的天空和灰茫的高樓輪廓。可是艾瑞克不死心,他四下張望,接著從電車鐵軌旁的大道往「蟲窩」的方向衝去。三街工人整齊的隊伍被他擠得一團混亂,人們發出驚呼和咒罵聲;艾瑞克什麼都聽不見,現在他腦袋裡只有那隻消失的飛蛾。

    他衝進「蟲窩」錯綜複雜的小巷中,幾名婦人正在準備早餐,一見艾瑞克,她們並未驚訝,只是用冷漠卻充滿敵意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凹凹凸凸的柏油路上積滿污水,到處都是臨時搭建的鐵皮屋和破爛帆布,裸著上半身的孩子嬉鬧著衝過巷口,挖起爛泥互扔⋯⋯。

    典型的「蟲窩」街景,髒亂不堪、生機勃勃。艾瑞克停下腳步,理智回籠,他知道自己完了——估計回去之後,等待他的就是友愛部的審訊。

    伴隨而來的是一股解脫,艾瑞克靠著牆,悶聲笑了起來。半晌,他又繼續往前走,他也只能往前走,這個世界沒有給他其他選擇。

    慢慢地,小巷已到盡頭,坍塌的水泥牆擋住去路;有名年邁的老人坐在磚瓦上,抽著菸,用混濁的雙眼盯著天空,彷彿融入身邊散發惡臭的垃圾之中。這是「蟲窩」中難得安靜的空地,艾瑞克在老人身側幾呎處坐下,無聊似的用腳碾壓腐爛的菜葉,接著抬頭,望向遙不可及的蒼穹。

    老人掃了艾瑞克一眼,淺色的眼珠出現一絲波動;他收回視線,閉上眼,似乎在腦袋裡瀏覽些什麼,接著張眼——頓時懷疑的表情一掃而空。

    艾瑞克沒有察覺,只是一個勁兒專注地望著日出;直到太陽籠罩大地,他才搖晃的起身,緩慢的往回走,打算認命的回家接受制裁。

    「艾瑞克?」老人突然開口,發出的竟是年輕女子的嗓音,「艾瑞克.蘭歇爾?」

    「你⋯⋯?」艾瑞克一驚, 「你⋯⋯你知道我?你的聲音⋯⋯!」

    空無一人的死巷景色開始轉變,艾瑞克震驚不已的環顧四周,心裡閃過一絲異樣;他不喜歡這種感覺,連忙往後退。「你是變種人——!」

    老人早已消失,取代而之的是一名金髮女子。她死死地盯著艾瑞克,接著衝上前,一把抓住艾瑞克的手臂,渾身發抖。

    「真的是你!」金髮女人顫抖著雙唇,豔麗的五官因為激動而扭曲。「萬、萬磁王⋯⋯?艾瑞克?天啊⋯⋯!你竟然還活著!」


附註:

1. SR-71戰略偵察機:代號『黑鳥』,全名是Lockheed SR-71,一九七五年的X-Jet就是這個型號。(後期有經過多次改良升級,進入到神秘的外星人科技的階段了。)

2. 史都華國民空軍警備隊基地( Stewart Air National Guard Base):此文中艾瑞克工作的地方,距離紐約市區只有一個多小時車程,美國國民軍的軍用機場。

3.X Mansion:此文中都是以電影版為主去做描寫,和漫畫版那個比較現代的建築物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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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1973年

2月14日


    今天是情人節,露西被她媽媽接回家了。

    真好,我好羨慕她。她說得沒錯,至少她有媽媽,而我連我親生父母是誰都不知道。

    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和皮耶羅(Pietro)會拿出一張紙,把期望中父母的模樣列點出來,然後拿他的或我的考卷背面畫畫。有時候我們只畫爸爸媽媽、有時候會畫全家福、有時候則會畫一些我們想像的全家旅行的地方⋯⋯;那些圖都是我們的寶貝,彷彿總有一天,爸媽會推開孤兒院的大門,如同想象中那樣帥氣的接我們回家。

    大多時候我和皮耶羅都會吵架,甚至還會吵到打起來。沒辦法,我那個弟弟又吵又急躁,每次我都還沒說完他就會不耐煩地插嘴,氣得我把紙揉成一團扔到皮耶羅臉上去,他就會回敬我更多紙球,最後就只能等修女來勸架了。

    常常我會懷疑我和皮耶羅的血緣關係,畢竟我們兩個長得一點都不像。我曾問過麗莎修女這個問題,她一邊大笑一邊向我擔保我們絕對是雙胞胎;我問她為什麼,修女就會拿我們嬰兒時期的照片給我看;她說,我和皮耶羅被放在同一個籃子裡、包在同一條藍色薄被中,在春夜中頂著滿天星斗來到孤兒院門口。

    她說我們是上帝的禮物。

    我其實不相信麗莎修女說的這個故事,如果我們真的是上帝的禮物,為什麼爸爸媽媽還要把我們丟掉呢?

    在我的想像中,媽媽有一頭時髦的淡金色短髮,就像那些雜誌上的明星那樣,有上百條漂亮的絲巾,每天都會換造型;媽媽雖然很時髦,但是她也很溫柔,其實在送走我們之後她都在哭泣、不停哭泣,甚至哭到昏厥。

    我的爸爸又高又帥,不苟言笑,可是內心卻比誰都愛我們。也許他是個賽車手、也許是個飛行員、也許是個老師⋯⋯,我知道他一定很愛我們、他也捨不得送走我們,只是他說不出口。

    也許我們有姊姊或妹妹(不要再有兄弟了拜託,一個就夠了),這樣我們就能一起玩,我們能一起研究化妝⋯⋯。也許是她體弱多病?我猜她很容易生病,家裡錢又不夠,爸媽必須照顧她,所以才不得已把我跟皮耶羅送走⋯⋯。

    哈,真蠢,這些都是小時候我拿來騙自己的藉口。

    到底為什麼?為什麼爸爸媽媽要把我們丟在這裡?我不懂,是因為我和皮耶羅是怪胎嗎?如果⋯⋯如果我不是怪胎的話,我是不是就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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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裏已是『蟲窩』的最深處,外圍帆布搭建的臨時住所消失殆盡,剩下的都是一棟棟窄小的水泥房。陌生的環境使艾瑞克無比緊張,他聽聞過許多『蟲窩』居民殘酷的搶劫手段,正因如此,以往他最多踏足於帆布帳篷區域的黑市,每次都來去匆匆,不願多做停留。

    此時,他正緊緊跟在金髮女人身後,緩慢行走於毫無人煙的窄小巷弄。艾瑞克身材高大,他必須縮著肩膀、緊貼牆壁,才能硬擠過部分巷口;過了將近半小時,他早已疲憊不堪,又渴又熱,不禁在心裡埋怨自己的魯莽。

    地勢逐漸下降,在一個轉彎過後,景色豁然開朗。左右兩邊的平房似乎被砲彈砸過,殘存半面焦黑的牆,地面上也出現一個烏黑的深坑;斷裂的地下水管噴出污水,大洞裡的積水深至腳踝。見狀,艾瑞克露出嫌惡的表情,黃褐色的污水惡臭難聞,讓他不自覺的停下腳步。

    金髮女人沒有猶豫,她像沒事一樣走進污水中。見狀,艾瑞克也只好跟上,水中滿是爛泥,寸步難行;他艱困的走了幾步,將腳從泥巴中拔出,卻沒有踩穩,往後一跌,狼狽不堪的坐進混濁的水裡。

    聽見聲響,金髮女子立刻回頭。見狀,她忍著笑意,朝艾瑞克伸出一隻手,將他從水中拉起。「你沒事吧?」

    「沒、沒事,」艾瑞克掙扎著起身,「謝謝妳,女士。」

    「拜託你叫我艾瑪。」金髮女人噗哧一笑,上下打量著艾瑞克,調侃的說:「真難得看到你這麼狼狽的模樣,我不會之後就因為這樣被你滅口吧,萬磁王?」

    「萬磁⋯⋯萬磁王?」

    「沒錯,萬磁王,你最好記住這個稱號。」艾瑪嘴角上揚,正午的陽光將她的笑容分割的只剩上勾的弧度,如同銳利的彎刀,毫無笑意,反而刺得人遍體生疼。

    艾瑞克原本還想多問,然而艾瑪的神情讓他噤聲。兩人又走了幾十分鐘,巷子兩旁的水泥平房開始傳出人聲;有人在哼歌、有人在大笑、有人在聊天⋯⋯;一陣風拂來,吹散悶熱和潮濕,風灌進艾瑞克的衣領,也帶來睽違已久的寧靜。

    陽光灑落,艾瑞克那雙半瞇的眼睛仿佛泛起碧綠色的漣漪。他看見一面佈滿彈孔的水泥牆後,有幾件破舊衣裳在繩索上來回擺動;一名肥胖的母親坐在石磚上,懷裡抱著一名有著鳥喙的變種人小女孩。這名母親正一邊輕柔地哄女兒入睡,一邊用腳踩著水盆裡的髒衣服,她帶著髒污的圓潤面容充斥著一種極致柔軟的愛意。

    小女孩含著手指,打著呼嚕,心滿意足地縮在母親懷中;然而在她翻身的那一瞬間,艾瑞克看見她右半邊的身體長著巨大的腫瘤,有幾處早已破裂,滲著黃褐色的組織液和膿水。

    艾瑞克腳步一頓,前方的艾瑪也跟著停下,轉頭看向那名變種人女孩。她的神色沒有絲毫憐憫,彷彿早已見怪不怪。

    「她是施打第五型疫苗後的變種人。」她又看了幾眼,語氣平淡地說: 「那是疫苗帶來的副作用。」

    「第五型疫苗?」艾瑞克一愣,「我以為施打過的人早就都死了。」

    「第五型疫苗成功的抑制變種基因,卻也促使部分細胞病變,導致施打過的人都不幸死亡。」艾瑪哼了聲,語調諷刺,「我說的沒錯吧?」

    這個女人從一開始說話就句句帶刺,艾瑞克一直都不是好脾氣的人,忍到現在也已到極限;他學著艾瑪冷哼,雙手抱胸,怪腔怪調的開口:「一點都沒錯,女士。正因如此,大洋國政府才研究出現在的第六型疫苗——感謝他們成功,願所有榮耀歸諸大洋國政府。」

    「感謝他們成功?」

    「我有說錯?」

    「這句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更顯得可悲,艾瑞克。」艾瑪撥開前額散落的金髮,挑起的眉尾銳利的如同刀刃。「第一型到第六型的疫苗都是為了活化變種基因,他們想要完全操控變種人——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政府散播的假消息。」

    聞言,艾瑞克感到困惑——在他的記憶裡,大洋國中的人類和變種人一直和平相處。變種人天生的基因缺陷讓他們擁有特殊能力,有極高的機率會引起精神異常、殘殺人類、動搖國本(每天早報都會播報變種人異變的新聞,提醒民眾記得施打疫苗)。感謝政府的仁慈,他們沒有放棄變種人,甚至花上大筆經費研究疫苗,只為了拯救天生殘缺的人民,給予因為戰爭飽受凌虐的人類和變種人一個嶄新的和平世界。

    「走吧,這裏不適合討論這些。」艾瑪見艾瑞克一臉猶疑,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嘆氣。她不自覺的攏了攏軍綠色的寬大夾克,即使日正當中,仍有一股寒意在她心口蔓延——尤其是艾瑞克,艾瑪讀到了他的想法,那種愚昧的思維讓她無比絕望。

    接下來的一小段路途中,艾瑞克又陸陸續續目睹有著類似狀況的變種人;他們身上長著大大小小的腫瘤,表情和一般的『蟲窩』居民沒有兩樣,顯得既無知又快樂。他們對艾瑪釋出善意的微笑,卻在看到艾瑞克和他身上的勞工制服時表情一變,僵硬的撇過頭,紛紛走避。

    漸漸地,小巷的盡頭連接著大道,艾瑪在轉彎處停下,拉開左側水泥房的側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老舊的貨商,正好卡在兩棟平房中間,呈現狹窄的三角形。艾瑞克一走進,潮濕的霉味立刻撲鼻而來,兩顆燈泡閃著昏黃的光芒,勉勉強強驅散黑暗,帶來一絲溫暖。

    「您來了。」一名年約六十的男子從木椅上遲緩的起身,他帶著厚重的眼鏡,玻璃下方是一雙友善的黑眼珠。艾瑪上前攙扶他,溫聲道:「坐下吧,不需要站起來迎接。」

    貨商老闆喘著氣,他搖晃的再次坐下,後背的巨大腫瘤壓在他瘦長的身軀上,彷彿是囤積在枯枝上的厚重積雪,再施一點壓力,脆弱的樹枝就會從中截斷。艾瑞克站在門口,不自在地打量瘦弱的老闆,接著警戒的環視窄小的商店;他緊張地將手伸進口袋,握緊藏有刮鬍刀片的海綿。

    「日安,陌生的先生。」老闆注意到他,微笑著擺手,「別太緊張,您隨便逛,佛斯特(Frost)小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艾瑪搬來椅子坐在老闆身側,她瞇眼瞪著艾瑞克的口袋,露出一個警告的表情。

    見狀,艾瑞克聳聳肩,假裝打量貨架上的商品;許多奇奇怪怪的小東西擺在架上,多半是垃圾,像是生鏽的鐵釘和螺帽,以及一些不知道拿來幹什麼的鑿子。艾瑞克繞過中央的貨架,走到另一端,這裏的商品精緻許多,卻依舊陳舊;他擺弄著幾塊琥珀色的胸針,視線穿越架子,落在兩人身上。他注意到他們並未交談,可是艾瑪的神情卻在細微的變化,彷彿她從老闆腦海中得知一切想知道的資訊。

    艾瑞克盯著缺了一角的琥珀,手指沿著胸針旁的浮雕移動。他心想:她是個心靈感應者(telepath)。

    『我確實是。』艾瑪的聲音突然在他腦中響起:『所以你最好管管你的腦袋,我快被吵死了!』

    艾瑞克渾身一僵,有些尷尬的撇開視線。商店的木門再次被推開,一抹窈窕的身影站在門口;由於逆著光,艾瑞克看不清她的長相,當他想再看清楚一點時,那抹人影在光暈中晃了晃,下一秒,一名矮小的男人踏進屋內,重重關上門。

   「佛斯特,這是誰?」進屋的女人——或者說是男人緊盯艾瑞克,憤怒的低吼:「妳想害死我們嗎!」

    「冷靜一點!」艾瑪站起身,「看清楚,他是艾瑞克.蘭歇爾。」

    此時艾瑞克已能清楚地看見男人的長相,他長得極為普通,頭頂半禿、身材圓潤,單薄的嘴唇顯得苛刻。矮小的男子也在打量艾瑞克,嘴巴張的老大,半晌,才恍惚地說:「妳說誰⋯⋯妳說什麼?」

    「別讓我再重複一次,你知道他是誰。」

    「不⋯⋯,不,我不相信。」獐頭鼠目的矮小男人深深吸了口氣,乾巴巴的說:「萬磁王早就死了,佛斯特,妳親眼看到事發經過。」

    「我沒有親眼看到他的屍體。」艾瑪咬緊下唇,搖了搖頭,「當初情勢危急,哨兵和軍隊將我們拆散,艾瑞克用金屬隔開了攻擊,卻撐不了太久⋯⋯。」

    「當初是妳向我們證實艾瑞克的死亡!讓我們放棄希望!」矮小男人咆哮:「隔了十年,現在妳卻說他沒有死!」

    艾瑪神色一變,但沒有繼續爭執,反而轉向艾瑞克。「你先上樓等一會兒。」

    我應該立刻回家去。艾瑞克沒有移動腳步,他站在原地,猶豫地想:這簡直是一場鬧劇。

    『你想知道真相,不是嗎?否則你不會跟著我來。』艾瑪的聲音又在艾瑞克腦中響起,『你可以回家,繼續平庸的過活;或是留下來,選擇面對事實。』

    猶豫片刻,艾瑞克終究還是抵擋不了心中的好奇——反正回去可能也是面對槍決。他轉身上樓,二樓是個狹小的臥室,中央擺著一張破舊的行軍床,壁爐上掛著一幅飛蛾標本;環視了一圈,艾瑞克發現這裏沒有透明的顯示幕,也沒有腦波接收器——全然孤獨、孤獨而自由。

    窗外傳來斷斷續續的歌聲,艾瑞克走向窗邊,往下望去,正好能看見剛才那名抱著變種人小女兒哼歌的母親。聽了半晌,他才勉強從五音不全的曲調分辨出曲目——氣勢宏大的大洋國戰爭進行曲被哼成了童謠,這個新發現讓艾瑞克嘴角不自覺的微微上揚。

    繩索上的衣物微微擺動著,不規則的陰影落在中年婦女寬大的臉龐上,彷彿輕撫著歲月在她肌膚上鑿刻出的傷痕;當陰影退去,陽光灑落,婦女臃腫的身體顯得紅潤且生機勃勃,如同堅硬的果殼,不畏風雨,緊緊擁抱著懷中的脆弱果實。

    「很美的一幕,不是嗎?」貨商老闆不知何時上樓,他彎著腰,站在艾瑞克身邊,語氣輕柔的不可思議。「每天睡前,我都會祈禱隔天一早還能看到這個景象。」

    艾瑞克側頭,金色的光芒削弱了他側臉的稜角。「您也是施打過第五型疫苗的變種人?」

    「我是,」老闆微笑,他眨眨眼,瞳孔瞬間變成貓狀的豎瞳,在青白色的瘦削面容上顯得有些嚇人。「我擁有貓科動物的夜視能力,不怎麼厲害,但也算得上是變種人。」

    「所以這是真的?您沒有死,你⋯⋯活了下來。」

    「是的。」枯瘦的老闆依舊微笑,說話時嘴中散發著疾病帶來的腐臭味;他的臉上一直掛著溫吞的笑意,如同模糊的煙霧,層層覆蓋了他的真實想法。對此,艾瑞克並不陌生,這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表情——微笑是門學問,不可以過於燦爛、也不能太過殷勤,要掌握的恰到好處。

    老闆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盯著窗外,喃喃地重複著:「我活了下來。」

     艾瑞克其實有許多問題想問,卻又一個都問不出來。長久以來的生活早已讓他失去提問的能力,即使現在內心波瀾四起,神情卻依舊麻木,維持著大洋國政府要求的平和溫順。艾瑞克握緊窗沿,冷汗浸溼後背,他想著艾瑪說的話、還有他目睹的景象;關於第五型疫苗的真相使他恐懼,原本就佈滿裂痕的認知開始分崩離析——他一點都不想死,真相卻會為他帶來死亡。

    二樓臥室一片寂靜,正好凸顯了一樓的吵鬧。艾瑪和矮小男子的爭論聲隱隱約約的傳來,兩人似乎怒火高漲,男子音量突然拔高,憤怒的吼道:「不可能!他們不會讓他活下來!」

    「⋯⋯初代變種基因⋯⋯。」接著是艾瑪的嗓音,她似乎在極力克制,聲音小了許多。「他們不會殺他⋯⋯,政府⋯⋯強大的實驗體⋯⋯。」

    老闆也聽到這句話,他不自在的看向艾瑞克,眼底閃過一絲憐憫。

    「我從沒聽過他,那個萬磁王,他到底做了什麼事?」艾瑞克覺得尷尬,樓下的對話和老闆的眼神都讓他極為不自在。他清清喉嚨,假裝隨意的開口:「先生,您認識他嗎?」

    「稱不上認識,不過我確實知道他。」老闆輕聲說:「在我們還能暢飲啤酒、或者能為了球隊在大街上互毆的年代,萬磁王也算是半個名人,名字總和變種人放在一起。」他頓了頓,看了眼艾瑞克,又立刻收回視線。「我一直覺得他是個瘋子,總做一些瘋狂的事⋯⋯。可是現在——哈!我現在才理解他的瘋狂。」

    「他是個瘋子?」

    「不,他腦袋清楚的很,只是做起事來不顧後果。」

    「像是什麼?」

    「讓我想想,」老闆苦惱地說。他皺著眉,想了非常久,才又開口:「嗯⋯⋯,舉例來說,如果深愛的人遇到危險,您願意付出一切拯救他嗎?」

    這真是奇怪的問題。艾瑞克心想,但他依舊坦誠地回答:「我想我願意。」

    「如果代價是傷害自己、或者是去殺害別人呢?」老闆繼續問:「您的手上可能會染上許多人的血,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這樣您也願意?」

    「這⋯⋯?」艾瑞克一愣,想了想,「我願意。」

    「如果您可能會傷害到深愛的那個人呢?」老闆一頓,他轉向艾瑞克,語氣突然有些顫抖。「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可是他無法理解⋯⋯,這樣您也願意?」

    「我願意。」

    「您愛的人有可能會因此恨您,您也願意嗎?您確定不會後悔?」

    「我願意,如果這些都是為了拯救我愛的人,我就會做。」艾瑞克靠著窗沿,半張臉在陽光中,另外半張則佈滿陰影。「後不後悔⋯⋯我不知道,這也不重要。對我而言,真正該做的事即使後悔,也必須要做。」

    老闆沒有繼續提問,他只是看著艾瑞克,深深地望著他。艾瑞克被他看得有些彆扭,撇過頭,乾笑著轉移話題:「看樣子萬磁王也挺正常的,不是嗎?」

    「是⋯⋯是啊,」老闆嘴唇顫抖,眼眶滾著淚珠,眼角的紋路蜿蜒的如同時代崎嶇的脈絡,一股激烈的情緒在他眼底堆積。「當然了,您說得一點都沒錯,萬磁王。」


    當艾瑪和矮小男子上樓時,外頭已經將近黃昏。

    艾瑞克正龜縮在角落的木椅上,盯著自己的指尖,無聊的撫摸左手內側凸起的身份晶片。他的左手臂上有一行數字刺青,總共有六個號碼——2147_2,倒數第二個數字因為植入身份晶片的緣故而顯得模糊不清,只殘留黑灰色的線條,像是扭曲變形的記憶。

    老闆在另一端泡茶,他假裝盯著鐵壺,可是艾瑞克知道他一直偷偷地盯著自己瞧,既謹慎又狂熱,如同呵護著某株即將滅絕的脆弱花朵。這陣視線讓艾瑞克坐立不安,等樓下兩人上來時,他才總算能鬆口氣,趕緊迎上前去。

    「你是艾瑞克.蘭歇爾?」矮小的男子劈頭就問。

    「我是。」

    「你的變種能力是控制金屬?」

    艾瑞克點點頭,隨手一揮,地上浮起了一個生鏽的螺絲釘。

    矮小的禿頭男子神色複雜的盯著那個螺絲釘,半晌,才艱澀的繼續說道:「伸出你的左手,蘭歇爾先生。」

    艾瑞克一愣,有些遲疑的轉向艾瑪。過了一天,艾瑪神色疲憊,汗溼的金髮黏在臉頰旁,但她依舊給了艾瑞克一抹支持的微笑。

    『伸手吧,他只是有點多疑,不會害你。』聽見腦袋中的聲音,艾瑞克只好乖乖伸手。矮小的男人一把拉起艾瑞克的左邊袖口,當他一見手臂內側那排模糊的數字刺青時,神色一愣,喃喃的重複著:「214782⋯⋯一模一樣,確實是214782⋯⋯。」

    「你知道完整的數字?」艾瑞克抽回手,表情也十分震驚。左手內側那排刺青彷彿是串密碼,深鎖記憶的大門,他也曾試著猜測,卻始終得不到正確的解答;而現在,一名全然陌生的男子卻吐出了他夢寐以求的答案——艾瑞克只覺得毛骨悚然。

    矮小的禿頭男子不顧艾瑞克的驚嚇,語氣急促地問:「你有掛鏈嗎?」

    「什麼?」

    「放著父母照片的掛鏈!你有帶在身上嗎?」

    男子激動地抓住艾瑞克的衣領,戴著鏽漬的掛鏈滑出工作服外。一看見那個掛鏈,他一臉不可置信,渾身一僵;艾瑞克逮著機會,惡狠狠的伸手一推,將粗魯的矮小男人推到一旁。

    「你記不得我們,那你究竟記得什麼?」矮小的男人極為激動,他連珠砲似的不停逼問:「告訴我你的家庭,你的父母是誰?你結婚了嗎?你有沒有孩子?十年之前你到底擁有什麼樣的人生——?」

    「冷靜一點。」艾瑪出聲制止,「你知道他回答不出來。」

    這些問題如同砲彈般砸在艾瑞克腦袋裡,他也曾問過自己類似的問題,答案卻始終在模糊的記憶裡沈浮。遲疑許久,艾瑞克才鬆開緊握的拳頭,喃喃說道:「我有父母,是的,當然了,我當然有爸爸媽媽。我想⋯⋯我不知道,也許我還有一個妹妹⋯⋯?」

    「艾瑞克.蘭歇爾連自己的家人都忘了,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矮小男人憤怒地上前一步,抓住艾瑞克的左臂,緊掐著上頭那排數字,死命搖晃。「你甚至連這個都忘了!」

    艾瑞克知道自己應該憤怒,畢竟眼前的男人從一見面就十分無理,處處針鋒相對。然而當他低下頭,對上矮小男人的雙眼時,他從那雙眼睛裡看見淚水——於是艾瑞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也許認識他。艾瑞克想:可是我把他給忘了。

    一旁的艾瑪似乎讀到了這個想法,她神色複雜,暗自嘆息,將陷入怒火的矮小男子拉開,「他記得學校,我看見了他的夢境,所以我才會帶他過來。」艾瑪看了眼艾瑞克,眼神銳利的直劈腦袋。「所有細節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那座美麗的湖、湖旁的大樹、每一扇窗戶和雕飾⋯⋯,那是還沒被夷為平地前的澤維爾天賦少年學院。」

    聞言,矮小的男人眨眨眼,氣焰全消。半晌,他才顫抖地問:「你為什麼要跟來?」

    「我⋯⋯我不知道。」艾瑞克想起夢裡的黃色飛蛾,只覺得無比荒謬。「也許只是巧合?」

    「因為你看到了一隻飛蛾。」艾瑪幫他說出真相,「這不是巧合,牠也不僅僅是幻覺——仔細想想,艾瑞克,那隻飛蛾只有在你戴上腦波接收器時才會出現。」

    夜晚的夢境、工作時的幻覺、車廂裡的殘影⋯⋯,艾瑞克努力回想,驚訝地發現艾瑪說的確實有道理。

    「有人在試圖指引你,」艾瑪極輕的說,與矮小的男人互看一眼,眼神裡隱藏著某種激烈翻騰的情緒。

    「我不知道⋯⋯,我是說,我也不能確定。」艾瑞克依舊保有懷疑,「這也只是妳的猜測。」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做個實驗。」矮小的男人提議,「試著別戴腦波接收器入睡。」

    「怎麼可能!你想害死我嗎!」

    「你穿著二階勞工的工作服,今天卻沒去上班,審查只是遲早的事,不是嗎?」 艾瑪不顧他的抗議,補充道:「三天後再戴上腦波接收器,如果這個推斷屬實,我會跟著進入你的腦袋,幫助你更深層的探索夢境。」

    「說得輕鬆,」艾瑞克冷哼,「我不會為了這種無聊的推論賭上性命。」

    聞言,艾瑪雙手環胸,豐潤的雙唇微微噘起,露出一個介於挑逗和嘲諷的笑容,看起來勢在必得。


附註:

1.一九七三:雖然各位應該都知道,不過我還是解釋一下,汪達日記裡的一九七三年就是DoFP發生的那一年,史崔克研發出專門對付變種人的哨兵機器人。

2. 老闆與艾瑞克的問答:改編自一九八四裡O’Brian和Winston的問答,這裏不只是在說艾瑞克和查爾斯,也是在暗喻萬磁王和全體變種人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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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寫拔杯HPAU空閒時開出的腦洞,算是想挑戰自己的故事敘述能力吧,另外就是想看這類的文但找不到,就只好自己寫了哈哈。

這一篇不太好寫,不是拔杯那篇那種複雜的人物和劇情,劇情其實還好(我覺得啦),只是必須要聚焦在一個角色上去寫出其他角色和這個時代的故事,挑戰會比較大。總之更新速度會比較慢啦哈哈哈。

然後這一篇文感覺很快就會被露夫特刪掉了啊,題材有一點那個哈哈哈哈哈。打英文單字真的是無計可施,那是1984原著的專有名詞,各位想知道翻譯成中文是啥就自己去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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