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Men】【CEC】純真年(1984半AU)上部 ch4~ch6

標題/ Title:The Age of Innocent 純真年代

作者/Author:dogblack  黑狗

棄權聲明/ Disclamer:所有角色屬於X-Men系列漫畫與電影,我並不擁有他們。

類型/ Genre:正劇

分級/ Rating:PG-13

進度/ Status:連載

篇幅/ Length:中長篇

配對/ Paring :  CEC

警告/ Warning:慢熱,中長篇,非典型HE(NE)

注釋/ Notes:上部:艾瑞克視角  下部:查爾斯視角

靈感來自英國耳劇場(Earfilms)於2016在台灣演出的《幻聽夢遊》(To Sleep, To Dream)、以及漫畫裡Wanda那句:No more Mutants.。

混雜些許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的設定,不是什麼反烏托邦的厲害題材,只是個看表演看到一半開出來的腦洞。

不算是AU(或者可以說是半AU?),比較像是一個『if』的世界。以電影為主(漫畫我跳著看,時間線沒有那麼清楚),XMFC的故事已經發生,轉變點在於未來昔日裡的哨兵機器人,我不想多說,大家有興趣的可以自己看故事。


上部:The Fall(艾瑞克視角)_連載中

下部:The Rise(查爾斯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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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1973年

3月21號


    皮耶羅果然被送回來了。

    這麼說也不太對,應該說:我弟弟又跟別人打架,現在人在醫院,等傷好了就會被寄養家庭送回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該開心還是難過,我的確很想念他,可是我更希望皮耶羅可以有一個真正的家,有真正愛他的父母和兄弟,不要一輩子被困在小小的孤兒院裡,永遠沒有機會真正飛翔。

    據說這次皮耶羅要住一個星期的院,我有點擔心,他似乎傷勢很重。原本我們不可以擅自出去,不過在我死命的哀求之下,麗莎修女總算心軟,答應帶我去探望皮耶羅。

    只是——啊——真是氣死我了!皮耶羅那小子!看到我來還叫我滾出去!

    他真的很慘,紗布裹得到處都是,還斷了一隻腳。難得我好聲好氣地問候他,他卻完全不理睬我,整個人縮進被子裡,嘴巴閉得死緊,死都不吭一聲。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他姊姊,這種垃圾招數對我一點用都沒有!

    可是當我扯掉被子,看到他烏青發腫的左臉頰時,我就笑不出來了。

    根據皮耶羅的說法,他和隔壁鄰居的小孩打了一架,純粹只是互看不順眼。我知道他說的那個傢伙,比我還要矮上半顆頭,哪有可能把他打成這副豬頭的模樣!

    我拼命逼問,最後皮耶羅才不小心透露,他的養父知道他打架之後非常不開心,稍微教訓了他。

    我很懷疑他說的『稍微』究竟是什麼程度。因為根據來巡房的護理師所說,要是再用力一點,皮耶羅就會喪失左耳的聽力。

    後來出院的時候,我聽見麗莎修女在和皮耶羅的養父說話。那個男人很胖,一邊擦汗一邊不耐煩地揮著手,似乎只想趕快擺脫這些麻煩。

    麗莎修女神色憤怒,那個男人也不甘示弱,他的嗓門很大,我在走廊這一邊都聽得見他的咆哮。我弟弟的養父瘋狂地揮舞雙手,指著皮耶羅病房的方向,不停地大吼:怪胎!怪胎!怪胎!

    當我走回病房,皮耶羅朝我露出一個笑容⋯⋯。真醜,那個笨蛋,就算他笑得像個傻瓜,我還是看到他的眼淚,估計他也聽見了那幾聲咆哮。

    我想叫他別哭⋯⋯,可是我卻先哭了,真沒用。

    一看見我掉眼淚,皮耶羅嚇死了,現在想想,他當時的臉其實挺好笑,很像某種炸毛的扁臉貓咪,全部皺在一起。我知道,皮耶羅露出誇張的表情是在逗我開心,他講得飛快,搭配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手勢,然而從頭到尾我只聽懂了一句話。

    他一直重複著說:汪達,別哭⋯⋯,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亂用能力了,妳別哭了⋯⋯。


(此處被水漬暈開,字跡無法辨識)


    所有記憶停止在皮耶羅幫我擦眼淚的那一刻,當意識再次恢復時,我正站在醫院外頭的花圃上,看著馬路對面發生的一場連環車禍。那簡直是⋯⋯簡直是⋯⋯慘絕人寰,到處都是煙霧和大火,尖叫聲和哀號聲混雜;最後從殘骸中被抬來的是皮耶羅的養父,他渾身是血,雙腳扭曲變形,慘叫聲淒厲的像是要被拖去屠宰的豬。

    我從來沒看過這麼慘烈的場景,嚇得站在原地不動。除了恐懼和驚嚇之外,不能否認的是⋯⋯我覺得很痛快,是的,非常痛快。

    我想,這場車禍是我造成的。

    因為我希望那個男人也嚐嚐我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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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蟲窩』短短的幾小時,幾乎翻轉了艾瑞克的所有認知。陰魂彷彿追出那間狹窄的貨商,鑽進他的腦袋,不停攪動,逼得他去面對過去無視的一切。

    在回家的電車上,艾瑞克不停地回想——有些破碎的片段開始浮現,可是他卻抓不著,這讓他痛苦,像是有上千萬隻蟲啃食著心臟,緩慢的折磨,卻不肯給予一個痛快。

    一開始艾瑞克打算將艾瑪的建議拋在腦後,他要把一切都當成一場荒誕無稽的夢——然而他做不到,他的腦袋就如同黃沙漫漫的土地,龜裂乾涸,渴望著任何破碎的消息或知識能再次流淌,滋養這片無知的大地。

    好奇心,這就是艾瑪引誘艾瑞克上鉤的魚餌。

    當晚,艾瑞克放棄了腦波接收器,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空著頭顱躺在床上。感覺非常奇怪,不是自由——艾瑞克以為自己會覺得自由,可是他卻覺得自己像隻可悲的、被丟棄的老狗,茫然的徘徊在冬夜的街頭,渴望著人類再次為自己捆上狗鍊。

    翻來覆去半宿,艾瑞克才模模糊糊的入睡。接著,他做了一個全新的夢。

    蘭歇爾一家擠在一張小小的圓桌旁,似乎在慶祝什麼節日(應該是類似仇恨週的重大慶典),四周擺滿了赭紅的蠟燭,橘紅的燭光如同雲霧間的星斗,朦朧而溫和。小圓桌上擺著幾張烤的金黃的大餅,點綴著燉菜,裝著紅酒的玻璃杯倒映著火光;小小的艾瑞克抱著比他更小的妹妹,搖晃的光影落在他們圓滾滾的臉頰上,彷彿是一群撒著金粉的小仙女在跳舞。

    胖嘟嘟的妹妹很興奮,她吐著小泡泡,發出『叭!叭!』的聲音,試圖捕捉落在哥哥臉上的光斑。艾瑞克閃躲著妹妹的小手,模仿她吹泡泡,逗得膝蓋上的妹妹咯咯發笑,拼命地擺動手腳。

    接著,艾瑞克的父母牽起兒子的手,他們閉著眼開始低聲吟唱——艾瑞克茫然的張著嘴,他認不得這個語言、也看不清燭影下父母的長相。四周都是黑暗,剛才溫暖的光影現在成為了千百萬隻猛獸,在牆上、地上、桌上張牙舞爪地扭動著。

    黑暗不斷湧入,艾瑞克膝上的妹妹也被吞噬,成了其中一抹孤寂的黑影。他的父母沒有慌亂,只是沈默的盯著艾瑞克看,兩人的眼睛如同一片寧靜而碧綠的汪洋,帶著瞭然、全無責備——他們清楚的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深陷黑暗,而艾瑞克卻好好地坐在光明處——他們的死亡成全兒子的生存,這是某種犧牲,來自一種消逝已久的、偉大的、無私的愛。

    這一瞬間,三十多年前的悲痛再次席捲而來,艾瑞克在夢裡爆發出哀嚎,淒厲地哭叫。他不知道以前自己如何承受這種痛苦過活,太疼了,遠超過挖肉削骨的折磨;他也不知道父母為什麼要為自己而死,為愛犧牲這個字眼過於美好,所以才在成為事實時顯得格外荒謬。

    這場夢境非常短暫,後半夜艾瑞克睡的極沈。當他再次因為生理時鐘甦醒時,夢裡深刻的哀傷早已退去,留下一種空曠的寂寥——艾瑞克摸了摸自己仍帶著濕意的臉頰,他清晰地記得夢境中每一個細節,卻感到困惑——究竟他為什麼要因為父母逝去而哭泣?

    熟悉的冷漠再次包裹住艾瑞克柔軟的心臟,他跌跌撞撞的跑向浴室,打開蓮蓬頭,一頭將自己埋進污穢的水中。他開始拼命回想,他不想再成為一具行屍走肉; 然而,溫柔的記憶又再次縮回腦海深處,只有零星的破碎畫面浮現——艾瑞克甚至不知道它們是否屬實——太多編造的故事、太多空白的片段、太多修正的歷史,記憶的斷層多得讓他心驚。

    過去對大洋國人民來說毫無用處,他們只會想著現在該如何過活,例如今天是否又少了一袋麵粉或一包糖、明天東亞國會不會發射砲彈⋯⋯,昨日已成雲煙,無知才是力量。艾瑞克在水中嘶啞的喘息,他抹去臉上的水珠;這一刻,他才意識到,真正重要的東西早就被時間磨碎,連殘渣都不剩。

    然而,若是沒有過往,又何來如今的艾瑞克.蘭歇爾?

    角落裡,破牆而出的小花湛藍的如同天空,水珠從藍色花瓣上滾落,彷彿是一滴一滴為逝者流淌的淚水。



    凌晨五點,艾瑞克照常搭電車去上班。如他所料,信用點數因為無故曠工而扣了將近三分之二,升級成一階勞工的夢想恐怕已遙遙遠去。

    帕森斯消失後,再也沒有人會跟艾瑞克交談,他一整天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神色呆滯而疲倦。才過了一晚,艾瑞克就無比懷念那隻飛蛾,他已經完全相信艾瑪所說的話,而現在他只想趕快結束這場無聊的實驗,再次沈沈入夢。

    好不容易捱過無聊的一天,當艾瑞克踏著沈重的步伐走上凱旋大樓時,轉角處衝出一名俊秀的黑髮小男孩。他高舉著木槍,指著艾瑞克,齜牙咧嘴的威脅:「舉起你的手!你這個叛國賊!」

    艾瑞克合作的高舉雙手,勉強的打了聲招呼:「你好。」

    這名人類男孩就是帕森斯家的大兒子、莉莉的哥哥,他自顧自的舉著槍在艾瑞克身邊繞圈,不停地發出猛獸攻擊前般的嘶吼聲,還一邊咆哮著『叛國賊!』、『思想犯!』,神色兇殘的不像個八歲孩童。

    「今天學校過得如何?」艾瑞克側頭避過男孩噴出的唾沫,他往上走了幾階,試圖轉移話題。

    「老師今天帶我們去看死刑!」小男孩停下遊戲,歡快地說:「槍決耶!蹦——嗒嗒嗒嗒!那群雜種就全部倒下!到處都是血!超帥的!」

    男孩模仿著子彈射擊的聲音,手舞足蹈,稚嫩的臉上帶著成人般的暴虐。每一個月大洋國政府都會在廣場處死一名罪犯,大多數觀眾都是和父母師長一起前來的學生。艾瑞克也去觀禮過幾次,他記得在場孩子們的臉彷彿被鮮血染上紅光,不停笑鬧尖叫,人潮擠得他滿身是汗;有一次,艾瑞克還倒楣的在融化的冰淇淋上摔跤,渾身又黏又髒,後來他就極少再去了。

    「你知道仇恨週總共會槍決一百個人嗎!」男孩繼續興奮道:「他們還會展示哨兵(Sentinel)!說不定會試著讓它們殺死幾個該死的變種叛徒!砰!砰!砰!砰——!」

    「真不錯。」艾瑞克乾巴巴的說。

    「我還會代表學校在仇恨週上朗誦讚美詩歌!真希望下下個月趕快到來!」男孩驕傲的挺起胸膛,此時,艾瑞克才注意到他領口那條代表少年糾察隊的紅色領巾。他聽著男孩高昂的朗誦詩歌,思緒卻飄得老遠;他想起帕森斯的怯弱平庸的面容,還有他談論妻子兒女時寬厚溫柔的微笑。

    「寫得真好,」艾瑞克敷衍道:「你的父親一定會以你為榮⋯⋯。」

    「噁心死了!我才不要一個罪犯以我為榮!」

    頓時,艾瑞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印象中的男孩還是一個星期前的模樣,會護著妹妹莉莉、纏著父母要吃甜派;才短短幾天,什麼都變了——又或是這副暴虐的模樣才是男孩的本質。

    「說到那個叛徒,告訴你,我做了一件偉大的事。」小男孩狡猾的打量著艾瑞克,眼底閃爍著天真的殘酷。「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我會期待。」艾瑞克不願多談,他嗓音冷淡的說:「願所有榮耀歸諸大洋國政府。」

    男孩興奮地跺腳,尖叫著回應:「願——所有榮耀歸諸大洋國政府!」

    隨著仇恨週的準備如火如荼的展開,接下來幾天,街道上開始出現一些宣導海報,有幾張艾瑞克從未看過,不過大多數都和往年一模一樣——例如全民公敵『鐳射眼』的畫像。在血紅的底色上,這位著名的叛軍領袖帶著標誌性的護目鏡,膚色蒼白,雙頰凹陷,唯一顯露的五官是單薄的嘴唇,其餘部分都包裹在破爛的黑色布料中,整個人看起來陰沈而刻薄。

    另外還有幾款新設計的海報,上頭的圖片比起以往生動許多。例如『鐳射眼』雙眼射出火紅的攻擊,殘殺數萬民眾;或是哨兵機器人包圍『鐳射眼』、將他開腸剖肚,而百萬名人類和變種人鼓掌叫好⋯⋯。艾瑞克親眼目睹民眾聚集在海報前方大聲咒罵,彷彿仇恨週提早到來,證明了新款海報的成功。

    當三天當晚,艾瑞克遵照與艾瑪的約定,重新戴上腦波接收器。入睡之後,寧靜平和的鄉村景色再次一展眼前,艾瑞克照著印象走上小徑,穿越樹林,抵達那座黃磚藍瓦的歌德建築前。

    「艾瑪?」艾瑞克四下張望,「妳在嗎?」

    他又呼喚了幾聲,卻始終沒見到艾瑪的蹤跡。半晌,艾瑞克煩躁的抓了抓頭,決定自己繼續探索夢境。他走向大門,用力一推,門板卻絲毫未動,又試了幾次,結果還是一樣;艾瑞克往後退開,接著奮力撞向大門——正好有人從裡頭開門,兩人狼狽的撞成一堆。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紳士啊。」被撞倒在地的艾瑪冷哼一聲,她抬起腳,十分不淑女的將高跟鞋鞋跟抵在艾瑞克肚子上。「勞煩您起身,蘭歇爾先生。」

    艾瑞克起身,一邊揉肚子一邊拉起艾瑪。此時他才發現艾瑪的裝束十分⋯⋯不符禮教,緊身的白色衣褲,濃艷的妝容和捲髮,和上次見面時的破舊軍裝夾克以及寬鬆長褲差別極大。

    「啊,低胸馬甲,沒想到你喜歡我穿這種款式。」艾瑪撥開胸前的髮絲,促狹地說:「早說嘛,艾瑞克,你真是個悶騷的傢伙。」

    「我⋯⋯我沒看過女人這麼穿。」大洋國的女人的工作服和男人一樣,政府明文禁止女性化妝打扮,暴露身體線條。看見艾瑞克不自在的模樣,艾瑪忍不住哈哈大笑,甚至還刻意湊到他面前挑釁。

    「在你的夢境中,我的穿著和長相全由你的潛意識決定。」艾瑪笑了一陣,才好心的開始解釋:「我以前確實很常穿這套衣服,看樣子你還有救——你還記得我過去的模樣。」

    聞言,艾瑞克沈默半晌,才輕聲說道:「我想不起來。」

    「嘿,」艾瑪看出他的氣餒,輕握住他的肩膀,「別擔心,慢慢來。」

    艾瑞克點點頭,打量起四周。「所以⋯⋯現在我們要往哪裡走?」

    「這是你的夢,我只能跟著你走。」艾瑪聳聳肩,「我可以遵照你的意願、幫忙探索你的潛意識。例如剛才我成功幫你開門,是因為你潛意識裡希望打開它。」

    兩人站在玄關處,兩邊是鑲著金邊的紅木矮櫃,上方擺著外頭湖泊的寫生油畫。艾瑞克猶豫片刻,接著往左一轉,踩著波斯地毯往走廊深處走去;長廊上滿是窗戶和掛畫,光影綽約、樹影婆娑、鳥啼婉轉,陳舊的木頭地板隨著兩人的步伐嘎茲作響。後方的艾瑪輕撫過熟悉的房門,有一瞬間,一切彷彿回到從前。

    「真懷念,」她神色溫柔的說,金髮和白衣幾乎要消融在光線之中。「我以前是這間學校的老師。」

   「妳教書?」

    「幹嘛這種表情?」艾瑪撅起嘴,「我的學生都稱讚我是個好老師呢。」

    艾瑞克原本還想吐槽幾句,然而在他轉身的那一刻,熟悉的飛蛾再次出現在空中。牠忽高忽低的振翅,似乎在呼喚兩人;艾瑪也看見那隻飛蛾,她閉起眼,將手指放在太陽穴旁,接著嘴唇開始顫抖,不敢置信的輕聲道:「教授⋯⋯?是你嗎?」

    「快跟上!」艾瑞克沒有聽見那聲呼喚,他跟隨著飛蛾,快步走向長廊深處。一個轉彎後,飛蛾消失在紅木雙扇門後方,艾瑞克用力一推——果然,那扇門動也不動。

    「讓開,」艾瑪將手放在紅木門上,「集中注意力,艾瑞克,想著你要開門。」

    艾瑞克照做,下一秒,紅木雙扇門『轟』的一聲從裡頭撞開,狂風暴雪跟著席捲而出。艾瑞克用手護頭,艱難地往前行進,一片白芒之中,他只能勉強看見敞開的陽台、不斷灌進房內的風雪、還有啪啪作響的紅色厚重窗簾。

    好不容易走到陽台邊,艾瑞克費力地關上玻璃門,將糟糕的天氣擋在外頭。他吁了口氣,轉過身,向後方的艾瑪抱怨:「剛才天氣不是還好好的嗎?真是莫名其妙⋯⋯。」

    房內空無一人,艾瑞克一愣,快步走向房門,卻發現大門再次深鎖。他咒罵一聲,開始奮力撞擊門板,還一邊大吼:「艾瑪!妳在嗎!快幫忙開門!艾瑪——!」

    『⋯⋯我的⋯⋯友。』

    突然,艾瑞克閉上嘴,他聽見了微弱的人聲,立刻警戒的四下張望。等了片刻,同樣的呢喃再次傳來,說話的內容並不清晰,卻依稀可以辨別是個男人,艾瑞克鬆開門把,低吼道:「給我滾出來!」

    回應他的只有壁爐裡木柴燃燒的聲響,艾瑞克將背部面牆,仔細打量四周。這應該是一間書房,到處都是書,壁爐前方擺了兩把扶手椅,小圓桌上放著一盤進行到一半的西洋棋棋盤,火光明滅,雕工細緻的黑白棋子的影子互相交疊,敵我不分。

    黑子快輸了。艾瑞克腦袋裡閃過一個念頭。

    他模模糊糊的走向壁爐邊,伸出手,拿起棋盤上的黑色騎士。下一秒,意識到自己的舉動,艾瑞克渾身一震,手上的棋子掉落在地,他慌張地抬起頭,正好看見陽台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年輕十歲的艾瑞克.蘭歇爾在黑暗中抬首,一身漆黑的高領毛衣,綠色的眼睛滿是桀驁,露出的笑容如同猛獸。

    艾瑞克別開視線,撐著其中一把扶手椅,張著嘴大口大大口的喘息。扶手椅上擺著一條用來保暖雙腿的藍白編織毯,艾瑞克緊揪著上頭的雙色毛線,略為粗糙的觸感彷彿是一隻熟悉的大手,手指勾著艾瑞克的手指,極盡纏綿。

    『我的朋友⋯⋯,你必須⋯⋯快點⋯⋯。!』

    再次聽到那個聲音,艾瑞克內心的惶然不斷加劇,他嘶啞的大吼:「你到底是誰!」

    鵝黃色的飛蛾拍著翅膀,搖搖晃晃地停在艾瑞克的冒著青筋的手背上頭。此時,剛才的聲音再次出現,陌生男人略帶口音的柔軟嗓音安撫著:『我的朋友,我的⋯⋯艾瑞克⋯⋯,沒事的⋯⋯。』

    飛蛾飛向棋盤,停在黑色國王上。下一秒,陽台的玻璃窗再次被撞開,暴雪伴隨風嘯衝進房內,溫度驟降,爐火熄滅,白芒覆蓋了所有溫暖和光明,將艾瑞克拖進另一個世界中。

    當艾瑞克恢復意識時,他發現,自己正在尖叫,

    到處都是尖叫,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在尖叫,佩戴臂章的軍人來回走動、分類人群,同時痛擊著任何嘗試反抗的人。父親護著艾瑞克,卻被擊倒在地,折斷的鏡框落在雪裡。另一邊是披頭散髮的母親,她擠在一群哭嚎的女人中間,只穿著睡衣,唯一能保暖的卡其色毛衣裹成一個布包,緊緊抱在胸前。

    在漫天風雪中,母親的哀嚎隨著軍用卡車遠去而消失。雪泥上滿是鮮血和腳印,艾瑞克淚眼矇矓,可是他還是看見了母親的卡其色毛衣,一抹小小的黑影蜷縮在毛衣上頭,小小的手腳正在擺動,微弱的擺動⋯⋯接著緩慢地停止,失去生命。

    艾瑞克猛獸般嘶吼,他奮力掙扎,掙脫軍人,往毛衣的方向跑去。

    『我的朋友,沒事的⋯⋯,不會有事的,我一直在這裡陪著你。』

    隨著陌生的嗓音響起,眼前的畫面又開始改變,當艾瑞克回過神時,自己已經坐在軍用卡車上,緊靠著低頭啜泣的父親。艾瑞克試圖往回望,包裹住妹妹的毛衣卻早已消失在黑夜中,看了一陣,他才轉過頭,嗚噎一聲,將臉埋在父親臂膀中哭泣。父子兩人緊緊依偎,前方是寒冷和漫漫長夜,後方則是大火和殘破家園。

    這不是事實,艾瑞克知道,有人擅自模糊了他的記憶。

    他的妹妹死在那一場嚴寒的冬雪中,遭人踐踏,面目模糊,而年幼的艾瑞克目睹了一切——他親眼目睹了妹妹殘破的屍身。不論聲音的主人是誰、有何意圖,現在艾瑞克只想感謝他,感謝他讓自己不用回想起當年的那一幕。

    鵝黃的飛蛾停在艾瑞克的膝上,動了動觸鬚,身影在雪花中如同墜落的行星,燦爛而炫目。艾瑞克盯著牠,伸出手,試圖捕捉那抹光暈。

    「我認識你,」他輕聲說,極為肯定。

    當觸碰到飛蛾的瞬間,艾瑞克的夢境再次崩塌,男人的聲音伴隨著飛蛾振翅飛翔而響起。

    『艾瑞克,快醒來。』男人語氣急迫,『醒來,你必須要立刻醒來。』



    「開門!」

    當艾瑞克睜眼的瞬間,就聽見了劇烈的敲門聲。

    「艾瑞克.蘭歇爾,大洋國編號M169,我們獲報你從事可疑行動,請立即開門!」外面的人粗暴地吼著:「你有十五秒!」

    艾瑞克立刻拔下腦波接收器,套上襯衫,拿起床邊的海綿,全身戒備的走向門邊。門邊站了三名身穿黑色制服、手戴臂章的mind police,其中的小隊長神色不善的打量開門的艾瑞克,接著命令道:「伸出左手,我們要驗證你的身份。」

    晶片讀取機發出『嗶』的確認聲,mind police滿意的點頭,「M169,能力為金屬控制,身份確認。」

    「有什麼事嗎?」

    「這週二,你曾在開往分類場的電車上違法使用能力,並於週三無故曠工。」小隊長神色嚴肅,「根據紀錄,你與叛亂份子湯姆.帕森斯交情過從甚密,我們懷疑你有從事思想犯罪的可能。」

    艾瑞克乾笑著解釋:「不,湯姆只是我樓下的鄰居⋯⋯。」

    「長官,我們將編號 H 780帶到。」另外兩名mind police拖著一名婦女從樓梯口走出,他們將她粗魯的摔在地上。艾瑞克一看,發現她是樓下的帕森斯太太,這名可憐的婦人披散著頭髮,捂著紅腫的臉頰,縮在欄杆旁哭得聲嘶力竭。

    帕森斯家的小男孩跟著衝上樓,他興高采烈地踢著自己的母親,還一邊大吼:「該死的思想犯!該死的思想犯⋯⋯!」

    「孩子,停下。」警察小隊的隊長走上前,和藹的拉開小男孩,「你做得非常好,大洋國政府以你為榮。」

    「願所有榮耀歸諸大洋國政府!」小男孩尖叫著,稚嫩的臉龐漲得通紅。艾瑞克不自覺地冒出冷汗,他想起前幾天男孩說的『偉大的事』,估計就是親自舉報自己的母親了。

    「願所有榮耀歸諸大洋國政府。」其他警察立刻回應。

    「為了獎勵你,我讓你看看我們的工作內容。」小隊長慈祥的微笑,他身邊幾名警察立刻上前,其中一人戴上一個類似腦波接收器的頭罩,其餘幾人壓住帕森斯太太,接著從腰包裡抽出五根極長的銀針。「你瞧,孩子,等會兒我們會將這些針刺入罪犯的腦中,她的思想就會被傳送進這個特製的腦波接收器。」

    「哇!」男孩拍著手,他的人類母親看著他,哀求地說:「拜託!拜託⋯⋯!」

    在五根銀針刺入腦袋的那幾分鐘,帕森斯太太不斷在尖叫抽搐,她的兒子則在一旁激動地歡呼。艾瑞克咬緊牙根,努力讓自己顯得無動於衷;戴著腦波接收器的警察抽出透明螢幕,交給小隊長,將自己所見的畫面傳輸到螢幕上頭。

    小隊長盯著螢幕上的畫面看,蹙起眉,蹲在帕森斯太太面前。「H 780,妳於十月三號下午六點十七分曾說過『我真希望我們能活在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以及在十二月二十五號凌晨四點三十分擅自拔下腦波接收器,甚至表示『我再也不戴這個鬼東西了!』,根據這兩點,我們會將妳押往友愛部受審。」

    他們抓起帕森斯太太,將銀針從她的腦中拔出,這名飽受折磨的婦女早已痛得昏厥,全身癱軟。艾瑞克瞪著還在滴血的銀針,不自覺地往後瑟縮,然而,小隊長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面露微笑的說:「輪到你了,M169。我們要檢查你的思想。」

    艾瑞克一把拍掉他的手,嘶吼道:「放開!」

    「壓住他。」小隊長一聲令下,三名警察同時上前,粗暴地將艾瑞克面部朝下的壓制在地。小隊長蹲在艾瑞克面前,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臉頰,溫聲道:「配合一點,M169,這沒有想像中那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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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

1. 逾越節:艾瑞克與父母共度的節日,猶太教的三大慶典之一,慶祝摩西帶領以色列人逃離埃及。必吃食物為苦菜和無酵餅,會點蠟燭、禱告、唱歌、並敘述當年的故事。

2. 意第緒語:蘭歇爾家唱歌時使用的語言,二戰時和之前多數歐洲猶太人所使用的語言,文法和發音都與德文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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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1973年

3月28號


    皮耶羅走了。

    今天半夜,他偷偷摸摸溜進女生的房間,像小時候那樣鑽進我的被窩。我被吵醒,模糊地察覺到有人在我身旁,然而我卻絲毫不緊張——即使意識不清,我依舊能認出我的弟弟。

    他沒說話,我們倆就這樣沈默的靠著對方,聽著周遭的打呼和磨牙聲。在我又半陷入睡夢中時,皮耶羅才開口,嗓音輕的幾乎聽不見。

    我找到一份工作,他說。等我回來,我們就都十五歲了,可以一起離開這裡。

    你要去哪裡,我問。

    別擔心,不是什麼壞事,皮耶羅說。我要去幫忙救人。

    我沈默了,窗外的街道照常傳來咆哮聲和警笛聲,一陣又一陣的車燈在皮耶羅稚嫩的側臉上滑過。我翻過身,望著弟弟,幫他把過長的銀色髮絲塞回耳後——也許我應該叫他別走,可是我只是捏了捏皮耶羅的臉頰,要他快點滾。

    從醫院回來之後,惡夢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我。

    我猜皮耶羅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一些東西——畢竟我們是雙胞胎——他沒有多說什麼,然而我卻更加恐懼。多數人以為皮耶羅是我們之中比較幼稚、比較天真的那一個,但是我知道,他的爽朗是一種偽裝,某部分的皮耶羅其實和我一樣早熟,甚至比我還要堅強;父母的遺棄在我們心上開了一個洞,黑暗在洞裡滋長,我們對於寂寞的害怕更勝常人,而皮耶羅養父母的出現曾帶給他一絲希望,填補了他的空虛。

    我從不想要傷害皮耶羅,更不希望有人傷害他,所以那一刻,我徹底失控了。

    上帝會因此原諒我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的弟弟離開以後,我將無法原諒我自己。

    雖然只差了幾分鐘,但我仍舊比較年長,我理當為我的弟弟付出。然而這幾年,我卻一直在拖皮耶羅的後腿,反倒是他為我犧牲了許多機會——就像今晚,他的離去又是因為我——不論原因是好是壞。

    皮耶羅的能力是奔跑,我的能力則是我的『想法』——而『想法』有時候會失去控制,這讓我極度害怕。

    害怕產生了懦弱,而懦弱使我甘願被困在孤兒院裡,沒有勇氣去面對世界。就像現在,只要停下筆,我就一定會流淚,皮耶羅剛才躺著的右半側床起了皺摺,洗得發白的床單上頭佈滿錯綜複雜的摺痕,在恍惚中,我彷彿在這些線條上讀出了皮耶羅不曾明言的、某種沉靜的控訴。

    結果我還是哭了。

    到頭來,我的懦弱不只困住了自己,更困住了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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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壓制在地的瞬間,艾瑞克腦袋一片空白,這個場景如此熟悉——尖銳的針頭、女人的哭叫、還有一群穿著制服的男人——層層疊疊的影像在他眼前晃蕩,灰暗的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蒼白,福馬林刺鼻的味道從記憶裂縫中悄悄滲出。艾瑞克爆發出怒吼,死命掙扎,他吃力地抬頭,正好瞥見角落裡帕森斯太太蜷縮的身影;他能看見她埋在手臂中的眼神,凝結了母性特有的堅韌和愛意,剎那間,那雙眼睛劃破了漫長的歲月,喚醒了另外一張遭時代洪流掩埋的面容。

    那是張佈滿年歲的面容,髮根花白,有著圓潤的鼻頭和下巴,少女似的紅暈如同初春花苞般在雙頰上綻放,抹平肌膚上所有皺褶和斑點。艾瑞克想起她煮飯時哼唱的旋律、她手掌的溫熱和粗糙,想起她每晚睡前落在自己前額上的碎吻、還有那幾些數不盡的呢喃和愛語——艾瑞克,我勇敢的男孩,我的寶貝——

    母親。

    記憶如洪水般湧上,艾瑞克咬緊牙根,卻阻止不了自己發出幼犬般的嗚咽。

    「抓緊他,」另一張記憶中的臉湊了過來,輪廓凌厲,冰冷的眼珠深陷眼窩,如同刀鋒上滑動的反光——艾瑞克渾身僵硬,害怕的想吐,所有神經都在尖叫著逃離——那張臉幾乎能讓他立刻死於恐懼。

    「你做得非常好,」那張臉稍稍後退了一些,它屬於一名披著白大褂的中年男子。中年男人拍拍艾瑞克的臉頰,瞇起淡藍色的眼珠,露出一抹歪斜的笑容,「你瞧,沒有想像中困難。」

    我做了什麼?艾瑞克恍惚地想,他眨眨眼,發現自己處於實驗室之中,四周滿是散亂的紙張和殘破的儀器,幾塊鋼板甚至凹了一個大洞。有著冰冷眼珠的中年男子滿意的微笑著,在他身後,幾名軍人橫倒在地、頭盔扭曲、滿臉鮮血;在更後面一點,艾瑞克的母親靠坐在牆角,雙眼大張,額上有個小洞,雪白的牆上滿是飛濺的血珠。

    他殺了她。

    在想起她的那一刻,艾瑞克又再次殺死了她。

    艾瑞克瞪大雙眼,腦袋無法負荷這種痛苦,再次陷入空白。過了彷彿半個世紀之久,他才恍恍惚惚地從地上爬起,空茫逐漸消退,周遭的一切再次爬進腦中。

    率先聽見的是刺耳的警報聲——出動哨兵的警報聲——所有大洋國人民都知道這個警報的嚴重性。艾瑞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腎上腺素飆升,他立刻回神,發現自己踩在血泊之中,剛才壓制他的那群mind police倒在地上,額頭中央都插著細長的銀針——一如艾瑞克母親額上彈孔的位置。

    艾瑞克不受控制地發抖,血腥味刺激著他,使他踉蹌了幾步,撐著欄杆才能勉強維持平衡。「天啊⋯⋯!」艾瑞克急促的呼吸著,臉色慘白,只能不斷重複同樣的字眼,「天啊!我的天啊⋯⋯!」

    「叛徒!」被帕森斯太太擁在懷中的小男孩一把掙開母親,一反剛才驚嚇過度的模樣,狠狠將母親推倒在地,接著逞兇似的繼續尖叫:「殺人兇手!思想犯!變種叛徒!」

    尖銳的童聲混雜著外頭刺耳的警報聲,如同鋸刀般來回切割艾瑞克的腦袋。已經瀕臨崩潰的艾瑞克忍無可忍,他怒吼一聲,右手一揮,小男孩立刻往後一飛,撞在牆上,軟倒在地。

    見狀,帕森斯太太哭喊一聲,跌跌撞撞的朝半昏迷的兒子跑去。出手之後,艾瑞克馬上回過神來,他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對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動手,但內心深處卻無動於衷——所有人類都該死。

    艾瑞克踩著鮮血往樓梯口走去,當他經過帕森斯太太時,從她眼中讀到了濃烈的恐懼。縱使害怕,這名女子仍挺著胸膛護著懷中的稚子,艾瑞克腳步一頓,有股愧疚悄悄在心裡蔓延;他和帕森斯一家相識多年,他知道帕森斯家水槽左邊第二顆螺絲時常鬆脫,他們也知道他喜歡吃加了肉桂的鹹派⋯⋯。

    帕森斯太太似乎察覺到艾瑞克的軟化,眼底的恐懼稍稍消退,夾雜了一絲真切的懇求。艾瑞克恍惚地望著她,多年前母親也是以相同姿態護著自己,這讓艾瑞克心腸一軟,差點伸出手,拉起瑟縮在地的帕森斯太太。

    然而率先伸手的卻是帕森斯太太懷中的男孩,他緊緊抓住艾瑞克的褲腳,咬牙切齒地說:「叛徒!哨兵會殺死你——!」

    男孩語氣狠戾、橫眉豎眼,牙齒卻在喀喀打顫,不知為何,艾瑞克極為熟悉這種表情,多數人類都會對他露出這種夾雜憎恨和恐懼的神情;他感到煩躁,僅存的溫情都被厭惡取代,甚至產生了一絲殺意。

    有部分的艾瑞克仍感到茫然,記憶的衝擊讓他無法思考,腦袋成了一團糨糊。他的意識彷彿在空中漂浮,旁觀地面上的自己收回手、站直身子,由上而下的俯視蜷縮的帕森斯母子。

    「人類,」艾瑞克聽見自己用全然陌生的口氣說:「真讓我噁心。」



    三個街區外的凱旋大樓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巨獸,銳利的獸爪切開了混濁的夜色,留下一道猙獰而歪斜的傷疤。哨兵出動的警報仍在高聲鳴叫,設立在各處的強力探照燈自動開啟,以順時針的方向轉圈;銳利的光芒緩慢的遊走在城市各處,彷彿是游刃有餘的行刑者,握著彎刀,一刀又一刀,仔細而精準的剮除盤踞在城市角落所有發臭的陰影。

    艾瑞克放慢腳步,他掌握著探照燈旋轉的速度,小心翼翼的躲過偵查。凱旋大樓靠近市中心,街道整齊劃一,沒有任何能夠躲藏的小巷或拐彎;艾瑞克只能借助人行道和建築物夾角處的陰影緩慢前行,他將後背貼著牆,側著身,就這樣走了好一會兒,才在廢棄大樓外露的管線中勉強找到棲身之處。

    紐約的夏夜仍帶著點冰涼,在習慣之後,哨兵的警報依舊刺耳,卻沒有一開始那樣嚇人。艾瑞克縮在粗壯的水管後,心臟怦怦狂跳,手腳發軟,恐懼席捲而來——攻擊並殺害mind police——這條罪名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做足了十多個深呼吸後,艾瑞克逐漸冷靜下來。他想起今晚只做了一半的夢境,夢裡的飛蛾在指引自己,艾瑞克知道,而他決定相信牠⋯⋯相信那個男人。

    去找艾瑪,艾瑞克心想,決定去『蟲窩』賭賭運氣。

    也許是因為產生了一絲希望,艾瑞克過於心急,沒有仔細等待就從管線後方走出。霎那間,刺眼的燈光籠罩在他身上,艾瑞克渾身一僵,心臟驟停,腦袋停止運轉——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一抹巨大的陰影落下,籠罩著艾瑞克。他僵硬地抬頭,一隻哨兵機器人正攀附在正上方的水泥牆上,利爪幾乎捏碎磚瓦。類人形的致命武器緩慢地轉動頭部,似乎在搜尋變種人的蹤跡;它體型瘦長、沒有五官,包裹全身的灰黑金屬鱗片同樣包覆著臉部。探照燈的強光在哨兵冰涼的外殼上滑過,那盞燈也滑過艾瑞克,清晰的照亮他臉上的驚恐,彷彿正緩慢的、享受的割開艾瑞克皮肉骨血,挖出五臟六腑,將他徹徹底底的肢解乾淨。

    艾瑞克從未如此接近過哨兵,但他看過哨兵如何行刑——大洋國政府確保每個人都看過——他不自覺的後退一步,試圖逃跑。哨兵敏銳的感應到這個動作,它快速的爬下牆面,僵硬的歪著頭,冰涼的金屬散發著死亡的氣息,幾乎貼上艾瑞克的臉。

    死定了,艾瑞克心想。他被逼到死角,只能緊咬牙根,強迫自己維持自尊,不要腿軟的摔倒在地。

    隨著艾瑞克的情緒緊繃到最高點,周遭的金屬也受到影響,開始小幅度的晃動;廢棄鋁罐來來回回撞擊著下水孔蓋,鐵窗不斷震動、幾乎從窗框上被拔起——

    突然,遠處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

    橘紅火光照亮夜色,幾乎蓋過探照燈的強光,不等艾瑞克反應過來,接連又是好幾聲爆炸。幾隻哨兵飛過夜空,快速往爆炸地點趕去,艾瑞克上方的哨兵也察覺到變化,它轉過頭、稍稍站直,似乎在猶豫應該放過眼前的變種人,還是跟隨同伴去追捕其他叛徒。

    最終,它張開利爪,快速地沿著牆面攀爬,消失在黑暗之中。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艾瑞克措手不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卻也無暇慶幸——哨兵離去後,探照燈仍未停止轉動,他必須盡快移動。

    接下來的路程艾瑞克極為謹慎,他努力維持冷靜,躲在陰影之中,緩慢地沿著電車軌道往『蟲窩』走去。走了一陣,艾瑞克發現自己正在接近爆炸發生地點,煙霧愈來愈濃厚,空氣彷彿燒了起來,嗆得他無法呼吸,卻也掩去了他的蹤跡。

    濃霧之中,艾瑞克周遭高大的陰影逐漸縮小,在灰燼中時隱時滅,成了一塊又一塊朦朧的方形;當距離縮近後,艾瑞克才看出這些影子是『蟲窩』外圍的帆布帳篷。

    猛然一聲巨響在左側炸開,艾瑞克遭到波及,跌進右邊的帆布中。上方,哨兵極速滑行,利箭般劃破天空,往爆炸處發射攻擊;霎時間,地動天搖,火星濺在破爛的木頭和帆布上,燃起熊熊大火。

    艾瑞克抹掉臉上的灰塵和鮮血,試圖站起身——卻無法動彈。

    『別動。』

    熟悉的聲音在艾瑞克腦中響起,他微微一愣,立即反應過來,『艾瑪?』

    『你曾給過我希望,』艾瑪的聲音再次響起,輕得幾乎消失,『我仍相信你,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艾瑪尚未說完,嗓音卻突然消失,艾瑞克再次恢復身體的控制權,他連忙跳起來,往爆炸的方向跑去——他知道,艾瑪就在那裡。

    兩隻哨兵高聳瘦削的身影挺立在濃霧之中,艾瑞克已經能清楚的看見它們,其中一隻哨兵伸出鋒利的黑爪,在斷垣殘壁中翻找著,從中拖出一抹絢麗的身影。

    此時天空逐漸泛起魚肚白,漆黑的廢墟之上,那抹纖細的銀白人影在橘紅陽光下閃閃發光,包覆著鑽石,比起晨曦還要炫目,彷彿凝結了世上僅存的希望,堅不可摧。

    慢慢的,那層銀白炫麗的外殼逐漸退去,露出艾瑪蒼白的面容。一見哨兵打算帶走她,艾瑞克腦子一熱,差點從躲藏的位置衝出去;當他邁出步伐的那一刻,卻又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艾瑪金色的髮絲從哨兵的黑爪中落下,像是墜落的流星雨。她控制著艾瑞克,不讓他動彈,接著吃力地轉頭,看向他躲藏的角落。『請你救救我們⋯⋯,艾瑞克,救救變種人。』艾瑪微弱的懇求, 豐潤的雙唇微微顫抖。

    艾瑞克只能瞪大雙眼,僵立在原處,直到哨兵帶著艾瑪離去,才能再次挪動雙腳。

    爆炸過後的灰霧散去了一些,卻仍帶著嗆鼻的煙硝味。不遠處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手電筒的強光穿透濃霧——mind police正在仔細搜索每個角落。此時,一名藍膚紅髮的女人從艾瑞克身後的破爛木板鑽了出來,她體態修長而健美,蹲在廢墟上的姿態如同一隻潛伏的猛獸。

    「跟我走,」變種女人催促道。

    「妳是誰?」

    藍膚女子翻了個白眼,瞬間變回貨商裡那名矮小的禿頭男人,又再次變了回來。

    「是你⋯⋯!」艾瑞克喃喃地說。

    「一直都是我,」變種女子從地上跳起,一把抓住艾瑞克的手,將他扯進木板後方的通道中,「沒時間解釋了,跟緊一點。」

    木板和殘骸互相堆疊,在塌陷的房屋下方形成一條狹窄的通道。兩人彎著腰,沿著通道快速穿越大半個『蟲窩』,突然,前方藍皮膚的女人停下腳步,擋住艾瑞克,咒罵了一聲。

    爆炸造成的坍塌已到盡頭,外頭隱隱能看見巡邏的燈光。艾瑞克縮回身體,悄聲問道:「有別條路嗎?」

    「就在對面,」藍膚女子指著外頭巷口的雜物堆,「那下面有條通道。」

    「我可以引開那些警察的注意力。」艾瑞克說:「等我數到三,妳就快跑。」

    藍膚女子點點頭,當艾瑞克數到三時,她就立刻往外跑;同時,艾瑞克抽出另一端廢墟下方的鋼條,頓時房屋殘骸倒塌,發出巨大聲響,mind police立刻轉頭,紛紛前去查看。

    兩人成功抵達雜物堆,艾瑞克率先將所有金屬物品抽開,接著他們合作快速地清理剩餘物品。慢慢的,一塊寫著『往布魯克林』的老舊標誌從雜物裡頭露了出來,藍膚女子稍稍鬆了口氣,「這是十多年前廢棄的地下鐵,希望隧道沒有坍塌。」

    艾瑞克催促,「快走吧。」

    「等等⋯⋯。」藍膚女子警戒的抬起頭,微瞇金黃色的的雙眼,彷彿是受驚的野獸。艾瑞克還沒搞清楚狀況,就看見那雙黃色獸瞳倏地瞪大,接著女子大吼一聲,朝他撲來,兩人往後一倒,一同滾下通往地底的階梯。

    艾瑞克只來的及護住頭部,腹背來回撞擊階梯,子彈不斷從耳邊呼嘯而過。當他跌落至底部時,意識一陣恍惚,彷彿陷入半昏迷狀態;上方咆哮聲逐漸遠去,艾瑞克模模糊糊的感覺到身側的藍膚女子搖晃的爬起來,死命扯著他的手臂,試圖將他拖往地底深處。

    藍膚紅髮的女人吃力地拖著艾瑞克,抵達月台後,她不受控制搖晃了幾下,倒在艾瑞克身上——溫熱黏稠的液體在兩人身下暈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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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1973年

4月1日


    電視上還是一直重複播著相同的新聞。

    幾天前巴黎舉辦聯合國大會,有個藍皮膚的女人跳下開會的大樓,接著一個高個子的風衣男人也跟著飛了下來,他把她往回拖,似乎⋯⋯嗯⋯⋯似乎是想要殺死她?接著一隻毛茸茸的藍色大怪物突然出現,換成牠跟風衣男人打架?呃,總之,最後警察出現了,但是風衣男擋下子彈,飛離現場⋯⋯?


(此處有塗抹過的痕跡。)


    啊啊啊!這樣寫好像我是神經病一樣!可是我也說不清楚啊!

    好吧,簡單來說,這整件事就是一團混亂,沒人搞得清楚前因後果。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這是場鬧劇(或電影宣傳)(或那些反戰團體的抗議),每個人都在談論這個新聞。最近吃晚餐的時候大家都非常專注地盯著新聞看,沒人再吵著要看《檀島警騎(Hawaii 5-0)》或《芝麻街(Sesame  Street)》。

    我以為麗莎修女會很開心,畢竟她一直希望我們能多放點注意力在新聞上頭。可是,當今晚螢幕上再次出現那個穿風衣的男人時,麗莎修女臉色慘白,甚至還在發抖。

    接著她看向我。

    很難形容她當時的眼神,麗莎修女看著我,好像我是某種關在籠裡的猛獸。

    當下,我以為她發現我的⋯⋯我的能力了,可是後來修女又什麼都沒說,依舊像以前一樣親切。吃完晚餐後,麗莎修女特別走過來,問我對那個風衣男有什麼感想,雖然她裝出一副隨意的樣子,但我察覺了她眼底的在意。

    所以我聳聳肩,用皮耶羅那種欠揍的表情說:沒什麼感覺,這一切都很蠢。

    修女的笑容僵了一下,接著又裝作沒事一樣離開了。

    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也許我應該對那個高個子的風衣男表達一點憤怒?哎,真是的,皮耶羅的工作到底是在幹嘛?他什麼時候才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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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雯一睜開眼,就看見艾瑞克坐在窗沿。靜謐的黑暗包裹著他,淹沒他眼角的細紋和髮根的蒼白,彷彿洗去了時光帶來的疼痛和傷疤;有那麼一瞬間,瑞雯仍以為他們待在學校裡,二樓窗邊的白樺樹沙沙作響,斑駁的陰影拍打在玻璃和窗簷上,有一小部分則悄悄暈染在艾瑞克年輕而張狂的側臉上,揉和了他稜角分明的輪廓。

    記憶歷歷在目,瑞雯記得那一晚艾瑞克兄長般的親吻,她也記得自己渾身赤裸的從床上爬起;她記得柔軟的長毛地毯從腳趾縫中冒出來,像是初春的小草,搔得她有些癢;她還記得壁爐裡的木頭在燃燒,房內的熱氣在她鱗片的皮膚上蒸騰,帶來些許暈眩感。在艾瑞克鼓勵的目光中,她赤裸而羞怯地抬起頭,一看見窗上屬於自己的藍色倒影,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那一瞬間,瑞雯覺得自己是世界之王。

    那才是她人生中最勇敢的時刻。也許是因為接納了自己的真實樣貌,更也許是因為艾瑞克的吻——她深深愛過他——他曾是一個導師、一段愛情、一種信仰。

    「妳醒了,」艾瑞克跳下窗台,走向瑞雯。當他一走近,黑暗的魔法便消失殆盡,他又變回了瑞雯不熟悉的男人。艾瑞克拉來一把椅子,看起來有些侷促,不自覺的摩娑手臂內側殘缺的數字刺青,沈默片刻,才又開口:「謝謝妳救了我。」

    「這是白皇后的計畫。」瑞雯嘗試著起身,側腹部傳來一陣劇痛,讓她不得不停下動作,喘了幾口氣。「她⋯⋯她相信你。」

    「白皇后?」艾瑞克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艾瑪嗎?」

    「那是她的代號。」

    「所以我的代號是萬磁王,」艾瑞克笑了一聲,「那我該怎麼稱呼妳?」

    「魔形女。」

    艾瑞克喃喃地重複:「魔形女,」

    再次從萬磁王口中聽到呼喚,瑞雯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她撇過頭,避開前方艾瑞克毫無隱瞞的視線,轉向壁爐上方的紫檀邊框掛畫;這似乎是一幅戰爭前的蝴蝶(或飛蛾)標本圖,由於保存得不算完整,也許是因為灰塵或發霉,磷翅上的色彩呈現一種灰敗的棕黃色。

    現在的世界也都是這種顏色。瑞雯又將視線轉向房裡唯一的窗戶,窗口不大,只能看見遠方層層灰濛中起伏的城市輪廓。她開始思索上一次見到蝴蝶是什麼時候,也許是在戰爭之前吧,她想不起來了,明明那是一場人類和變種人之間的大戰,滅絕的卻是毫不相關的種族,罪魁禍首們如今都仍在世上苟延殘喘的活著。

    「妳的名字呢?」艾瑞克又問道:「我是說⋯⋯妳真正的名字。」

    「就叫我魔形女吧,」許久,瑞雯才轉頭回來,輕聲回答:「我聽習慣了。」

    艾瑞克聽出了拒絕,只好點點頭,不再多問。兩人陷入沈默,更加凸顯外頭『蟲窩』夜裡的吵雜,這對艾瑞克來說是個十分新鮮的經驗,紐約市中心實施宵禁,只要入夜,所有生命都安靜得如同死去,只有顯示幕和大腦接收器的『滴答』聲微弱的響著。

    甚至在夢境裡都比現實還要吵雜,艾瑞克懷念夢裏那座莊園裡的細碎聲響,彷彿有上千億的生命在不斷誕生和死去——最脆弱和最強大的生物都用盡全力掙扎著存活。

    床上的瑞雯發出微弱的抽氣聲,她正低頭檢查腹部簡單包紮的槍傷,血液沿著她的鱗片淌下。艾瑞克著迷的看著,他驚奇的發現寶藍色鱗片在鮮血流過之後閃閃發亮,像是是一條點綴星斗的溪流;彷彿瑞雯的變種能力是吸收血液,滋養自身,蛻變成一隻更加強壯迷人的生物。

    真是完美,艾瑞克想,他專注地盯著地上的小鐵釘,片刻過後,鐵釘緩緩飄起,重新卡回床柱上的凹槽。只有變種人能做到這一點,艾瑞克自豪的露出笑容,他盯著自己寬大的手掌,突然意識到自己也許擁有的比想像中還要多上許多。

    「子彈擦過皮膚而已,沒有很嚴重。」瑞雯檢查完傷口,皺眉想了想,問:「我昏了多久?」

    「只有幾個小時,」艾瑞克說:「查寧頓先生說妳可能有點腦震盪,要再觀察看看。」

    查寧頓先生是『蟲窩』貨商老闆的名字,瑞雯認識他,但知道的並不多,這十多年她獨來獨往慣了,除非必要,否則不會和其他人合作。白皇后艾瑪是個特例,她倆在戰爭前就有交情,因此當艾瑪主動提出以查寧頓先生的商店作為安全屋時,瑞雯並沒有反對。

    幾個月觀察下來,查寧頓先生確實是個可靠的人——沈默寡言、毫不起眼,與其他上百個待在『蟲窩』等死的變種人和人類沒有不同,都是大洋國宣傳海報上的『垃圾階級』——政府甚至不屑在他們房裡裝設顯示幕和腦波接收器。瑞雯見過查寧頓先生的家人,他把唯一一張戰爭前的家庭合照塞在一樓櫃檯的小抽屜裡,與其他糧食券和小玻璃珠放在一起;每當他拉開抽屜,玻璃珠總會滾過照片、互相撞擊,發出瑞雯記憶中風鈴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響,十多個大大小小的藍綠色珠子上頭倒映著查寧頓先生早逝妻兒破碎不堪的笑顏。

    這是一個活過戰爭的變種人,認知到這一點,瑞雯不自覺對查寧頓先生產生了一絲愧疚——就像她對其他存活者一樣。戰爭發生得太快,卻又結束得太早,前一秒瑞雯仍是滿腔熱血的革命份子,下一瞬間,她就成為了罪孽深重的始作俑者。更糟糕的是,這一次瑞雯失去了一切能引導她的人,她只能踉踉蹌蹌的從傷痛和恐懼中學會彌補錯誤。

    「查寧頓先生把我們從地鐵帶回來,」艾瑞克見瑞雯沉默不語,以為她仍抱持懷疑,便解釋道:「那時候妳受了傷,地面上又都是警察,我只能跟著他走。」

    「他是白皇后的線人,」瑞雯說。艾瑞克注意到她說的是『白皇后』,而不是『我們』——看來她們並非同一陣營。

    「哨兵巡邏了一整晚,」艾瑞克又說,右手仍下意識的壓在數字刺青上,看似緊張,但當他抬起頭,雙綠眼睛裡卻悄悄蔓延出一些瑞雯熟悉的冰冷。「我殺了一小隊的mind police,」他鬼使神差地補上一句。

    「我們只能等待。」瑞雯哼了哼,艾瑞克洩漏出的熟悉感讓她心安。她掀起被子,踏下床鋪,轉眼間變成一個有著山羊長臉的高加索中年男子。「附近都是變種人,哨兵要花個幾天才能鎖定位置。」

    「噢,」艾瑞克看上去有些失望,見瑞雯投來疑惑的視線,他只好乾笑著解釋:「妳原本的樣子⋯⋯很漂亮。」

    「你還是一樣,」聞言,瑞雯露出了一個無奈卻真心誠意的笑容。她走向床鋪正對面的壁爐,仰著臉,盯著上頭紫檀木邊框的標本圖;當距離夠近後,她認出牠們是飛蛾而不是蝴蝶,小時候她也常把兩種生物搞混,還是查爾斯拿著圖鑑耐心解釋——瑞雯,小傻瓜,妳瞧牠們的觸角,像不像是妳用來梳頭的小梳子——

    不!停下!

    意識到自己想起查爾斯,瑞雯立刻逼迫自己清空思緒。太危險了,政府很有可能會因此追蹤到她的位置。

    「妳在看什麼?」艾瑞克也跟著起身,走到瑞雯身側。一見那幅飛蛾標本圖,艾瑞克陷入沈默,他覺得它似曾相識,凝視的目光不自覺地帶上一絲溫柔。

    「這是飛蛾,」艾瑞克突然伸手,指向其中一隻鵝黃色的飛蛾。「妳看,牠們頭上的羽狀觸角有點像是兩把毛茸茸的梳子⋯⋯。」

    他陷入一種莫名的喜悅之中,然而瑞雯卻未感同身受。她一言不發,側過頭,上下打量著身側的男人,半晌,才輕聲喚道:「你可以叫我瑞雯,艾瑞克。」

    聞言,艾瑞克一愣,沈默片刻,遲疑地問道:「我們⋯⋯是不是認識?」

    對此,瑞雯臉上閃過一瞬的哀傷,卻又收拾的極快。她只是哼了哼,轉身走向窗戶旁的木桌,為自己倒了一杯嚐起來像水的紅茶。看見瑞雯無動於衷的表情,艾瑞克又再次懷疑起自己的腦袋——這些朦朧的感受是否真實存在?有的時候當他經過某個路口、聽見孩子們的喧譁聲、或是看見天空某朵像是戰鬥機拖迤出的白色雲朵,他總會莫名的駐足,甚至產生了某種可笑的幻覺——然而那些幻影又逼真的像是另一個現實。

    看見這些幻影的次數多了,艾瑞克忍不住開始懷疑:日子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嗎——刮鬍刀片總是不夠用,琴酒嚐起來像是餿掉的油;每天配額的馬鈴薯泥和麵包總是不夠吃,冬天暖氣總是若有似無、而夏天天空又佈滿了灰黑色的塵埃;到處都是倒塌的樓房和斷裂的道路,衣服總是破洞或掉線。如果食物配額從艾瑞克出生以來都不曾改變,那為何他卻下意識地渴望更多,為什麼現在的一切都填不飽他飢腸轆轆的胃袋?而他總是渴望著其他更多更美味的食物?

    當一個人對現狀產生懷疑、甚至感到厭惡,是不是就代表曾經生活是另外一個模樣——一個更美好、更自由的模樣——有什麼原因、什麼東西、或者是什麼人從你手中奪走了這一切。

    艾瑞克不受控制的思考著,他從未如此自由的思考這些問題。突然,一股莫名的恐懼像是雷電一樣竄過他的腦海,他開始不受控制的發抖,雙腿發軟,腸胃翻騰,甚至差點吐了出來——你怎麼敢,艾瑞克怯懦地想,你怎麼敢質疑你現在這個快樂幸福的人生!

    「你怎麼了?」瑞雯注意到不對,連忙攙扶住搖搖欲墜的艾瑞克。「你臉色好差。」

    「我看見⋯⋯看見一些東西⋯⋯!」

    艾瑞克搖晃的坐在床沿,他試圖驅離那股莫名的恐懼,讓自己冷靜思考,但他的腦袋卻完全不受控制,彷彿有什麼東西不停壓榨著他的頭腦,從裡頭擠出所有囤積的害怕和膽怯。它們讓他無法思考——它們禁止他思考。

    瑞雯蹲在艾瑞克前方,皺起眉頭,呼喚道:「艾瑞克,你在發抖,需要我叫查寧頓先生上來嗎?」

    「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和妹妹——我見過他們,在夢裡,我看過他們的臉,可是我現在卻想不起來他們的長相!我看見一些東西,很多讓我快樂的畫面——天空和樹叢、孩子們的笑臉、擁抱和親吻——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可是我記不起來了!我想記得!可是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你必須深呼吸,艾瑞克。」

    「瑞雯,」艾瑞克抬起頭,臉色蒼白,像隻重傷的野獸,眼底滿是驚惶和祈求。他神經質的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的瑞雯,接著顫抖的伸手,小心翼翼的觸碰瑞雯的側臉。「告訴我⋯⋯,妳是真的嗎?」

    「我是真的,」瑞雯眼底閃過不忍,她握住他冰涼的手掌。「你也是真的,你沒有發瘋。」

    聞言,艾瑞克嗚咽一聲,將臉埋進膝蓋之中,像個孩子一樣瑟瑟發抖。瑞雯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從未見過如此脆弱的萬磁王,大洋國政府奪走了支撐他的所有的記憶——好的和壞的都是——現在瑞雯眼前的男人什麼都不是,不是當初那個叱詫風雲的變種人領袖萬磁王,甚至不是艾瑞克·蘭歇爾,他只是M169,一個生活在大洋國裡奉公守法的二階勞工。

    「聽著,艾瑞克,」瑞雯說:「有人在試圖幫你⋯⋯,我沒辦法說得太仔細,但那些都是你的記憶,不是幻覺。」

    「那是我的記憶?」艾瑞克瞪大眼,「不⋯⋯!不可能!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我甚至沒有離開過⋯⋯!」

    他突然閉上嘴,額頭上淌下冷汗。艾瑞克發現自己也無法確定自己的過去,有一段時期的記憶像蒙上了灰,只有隱隱約約的人影和聲響,卻怎麼也想不起細節。

    「艾瑪還活著,」瑞雯咬咬唇,這裡太危險,沒辦法直接解釋前因後果。她想了想,換了一個說法:「哨兵沒有殺死她——因為她是個精神系變種人。」

    「什麼意思?為⋯⋯為什麼?」

    「腦波接收器,」瑞雯頓了頓,降低音量,謹慎地說:「你沒想過它們是由什麼東西驅動的嗎?」

    艾瑞克皺起眉,似乎在努力理解這一切,但隨即又露出大洋國居民那種標誌性的空茫眼神,像是有人抽走了他的思考能力似的。瑞雯暗自嘆息,她不是心靈感應者,解除不了艾瑞克腦袋中的禁制。

    「上次戰爭是什麼時候?」她又問,這一次艾瑞克回答得很快,滿臉信心:「一個月前,和歐亞國。」

    「你確定?」瑞雯挑眉,「你怎麼知道?」

    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艾瑞克心想,但他仍照實回答:「新聞和廣播都在報,每個人都知道。上一個月四號我軍在南印度前線打了一場勝仗,為了慶祝,巧克力配額從每個月十公斤增加到二十公斤。」

    「記住你現在說的話,」瑞雯嘆了口氣,「等我們離開時,仔細觀察聯合廣場(Union Square)附近的仇恨週海報。」

    兩人陷入沈默,艾瑞克一臉困惑,瑞雯卻是滿臉疲憊。此時,查寧頓先生敲了敲門,端著早餐餐盤走了進來,他的到來打破尷尬的氣氛。早餐是粗麥麵包配稀湯,還有幾塊大拇指大小的豬肉片,雖然簡陋,但艾瑞克卻吃得津津有味,他貪婪的腸胃似乎認得這些食物的味道,而不是那些由政府配額下來的稀爛薯泥和燉菜的酸臭味。

    查寧頓先生仍和幾天前一樣駝著瘦削的背,頂著一顆巨大的腫瘤,沈默寡言,又總是用亮晶晶的黑眼珠偷瞄斜前方的艾瑞克。也許是因為上一次的對話,艾瑞克對這位老先生直勾勾的視線感到十分不自在,他忍了半天,準備發作時,查寧頓先生卻咳了幾聲,率先開口:「我們必須處理蘭歇爾先生的身份晶片。」

    頓時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艾瑞克左手臂上,艾瑞克自己也低下頭,盯著刺青上那個灰黑色的模糊數字。半晌,他問:「你們想怎麼做?」

    「我有一些外塗用的麻藥,」查寧頓先生說:「必須把晶片從您手中取出來。」

    艾瑞克感到有些不安,失去身份晶片等於放棄他在大洋國的財產和工作,這些年的努力全會化為泡影——他不確定自己準備好了——這幾天的生活翻轉的太過劇烈,艾瑞克仍有一種身處夢境的感覺。

    「不,不用挖出來,」瑞雯放下叉子,轉向艾瑞克,「用他的能力就行了。」

    「我的什麼?」艾瑞克被麵包埂了一下,不停咳嗽。

    「你的變種能力,艾瑞克,你能控制磁力破壞晶片。」瑞雯解釋:「這對你來說應該不難。」

    這個建議對艾瑞克來說十分新鮮,他只會用自己的能力搬運東西,從未嘗試其他的功能。他想了想,決心一試,便將右手附在左手晶片的位置上方,閉起眼;失去視線後,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展眼前,上千萬條白色和藍色的絲線在艾瑞克眼前閃動,互相交纏,各自連接著某些受磁力影響的物體;艾瑞克在白藍色線中搜尋著,看了半天,才看見一條極細的白線從自己左手臂的數字刺青緩緩飄上天空,最頂端連接著半空中另一捆粗壯的白線,他連忙伸手一扯,左手臂上的線微微一顫,斷裂成兩半,上半部飄進其餘色線裡,下半部則是消散在空氣中。

    破壞晶片的過程遠比艾瑞克想像中簡單,甚至花不上一分鐘,對此,艾瑞克既惶恐又興奮,對自己的變種能力感到陌生又自豪。他睜開眼,不敢置信的瞪著自己的左手臂,接著他抬頭,喃喃道:「這就是你們找我的原因?因為我的能力?」

    日出陽光從二樓的小窗戶斜照進臥室裡,遠方城市的輪廓逐漸消失在濃烈的橘紅中,有幾抹黑影急速劃過天際線,也許是急於歸鄉的飛鳥,又或者是巡邏一整晚的哨兵機器人。瑞雯盯著自己的湯碗,她能在淡黃色的湯汁中看見自己的倒影——現在是一個羊臉的高加索男人——又是另一張全然陌生的臉;她煩躁的用湯匙攪了攪碗裡的湯,一口氣將剩下的胡蘿蔔和洋蔥吞下肚,雖然味道極淡,但溫熱的液體仍在瑞雯腹中燃燒,像是殘存不多的勇氣,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撐著她磕磕絆絆的往未來走去。

    「不是我們找你,艾瑞克,我們都以為你早就死了。」瑞雯放下碗,望著窗外逐漸升起的太陽,嗓音有些哽咽。「不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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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要沒了(哀傷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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